今天的受刑名单很长。货币市场上一浪高过一浪的恐慌潮已经波及了证券市场,午餐时间,股价已经在大幅走低。整个城市都回荡着炒股小户们哭天抢地的悲痛呼号,这种情绪的扩张速度说不定能超过爱丁堡音乐节上少女们的美腿。建筑业和地产业都纷纷召开紧急会议,按揭利率的提高势在必行,唯一的问题是提高多少。这不是国王的错,当然不是,但在突如其来的厄运与灾难中,人们早已丧失了纯真的信仰,必须找个人来发泄。这意味着麦吉林也处于风口浪尖,首当其冲地承受着枪林弹雨。他悲哀地回忆着自己最近在公共场合肆无忌惮地表现出对王室的全力支持,整个人都畏缩着、抽搐着,无法正常思考。整个上午他都在想,要以迎战的姿态出现,全速前进,咄咄逼人,坚决站在国王的这一边,但他很快改变了主意,国王周围布满了太多敌意的枪口。他背后的军队并非所向披靡的传奇队伍,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大侠,就算他英勇顽抗,身负重伤,那也是无济于事的,还不如保存实力,改日再战。今天就虚晃一枪,也许谈谈人权这种高尚的问题,再提一提首相下周即将对俄罗斯进行的“闪电访问”。这样就行了,让他稍稍远离战场上纷飞的炮火,免于被送上绞刑架的命运……他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身边涌动着大腹便便的议员,引起的潮热让他汗流浃背,深感压抑。
下午三点十五分,厄克特准时出现了。他艰难地穿过议长专座周围的人群,结果发现前座的内阁成员也用参差不齐的腿堵住了去路,他只好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挤了过去。他站在公文箱边,向麦吉林报以微笑,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露出白白的牙齿。这算是今天下午给出的第一个警告吧。厄克特身后坐着多赛特北区的女议员,上司就座时她一脸谄媚讨好的表情,连身体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穿着一身华丽得有些夸张的深红色套装,在一群灰不啦叽的西装中,就像一座交通信号塔,在电视屏幕上看一定很显眼。整个上午她都在镜子前练习自己全心全意支持首相的表情。客观地说,她的长相还算美丽端庄,四十出头,声音却像土狼一般尖利刺耳。有谣言说她在床上能飙到高音C,就连反对党有些议员都声称自己见识过。她从没进入过部长级别的领导层,不过要是她来写本回忆录,绝对比那些上司们的畅销多了。
麦吉林靠在椅背上,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抬眼看着上面的记者席。精雕细刻的栏杆后面,全都是些肮脏粗鄙的“狗仔”,脸上满含期待,铅笔削得和头脑里的偏见一样尖锐。他不会让他们等太久的,时机一到,他就会主动迎战,展示自己的聪明睿智,在真正的战斗开始之前全身而退,以免情况失控。人权问题,就是这个。真是绝妙的主意。
议长女士已经在叫人起来问第一个问题了,问的是首相一天的活动和安排。厄克特给出了非常标准而又毫无用处的答案,说自己“除了来下议院接受质询之外”,还在办公室约见了一些人,并详细描述了一下。
“这他妈的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说话的是“野兽”,他坐在反对党的后座上,那里一直都是他独有的地盘。他脸上一副堵得慌的表情,是中午吃的三明治让他消化不良,还是心中的苦涩令他无处发泄?
之后,一个尽职尽责、在自己选区拥有微弱优势的议员问了关于当地电路的建设问题,厄克特草草地敷衍过去。现在轮到麦吉林了,他向前欹着身子,头朝着议长女士。
“反对党领袖。”议长女士的声音召唤着他走向公文箱。结果他两条腿还没站直,一个声音就盖过喧哗和吵闹响了起来。
“您怎么能把他认作反对党领袖呢?这个只知道拍马屁的狗奴才!”
麦吉林感到自己的双颊因为愤怒而涨红了,紧接着又露出一脸惊愕。是“野兽”,他这边的自己人!
“秩序!秩序!”议长女士大喊着,在如此一触即发的气氛中,在那么多热血上头、摩拳擦掌、彼此虎视眈眈的议员中,她很清楚,必须要在第一次有人扰乱会场时就树立自己的权威,“我听到了,请议员先生立刻收回刚才的话!”
“那对这么一个抛弃自己所有的原则,去给王室舔鞋的人,您能叫他什么?您也看到了,之前他立场多么坚定啊。”
反对党议员们近乎完全沉默地坐着,他们都惊呆了,而政府一方的后座议员也不太确定,不知道该附和“野兽”,还是该声讨他出言不逊。不过,他们很清楚,一定要尽量发出声音,把气氛搞得热烈一些,造出群情激奋的声势。在越来越高昂的呐喊声中,“野兽”继续站立着,捋了捋长得遮住脸的乱糟糟的额发,没去理会没扣扣子、松垮垮散着的运动衫,更没理会议长女士的要求。
“但,大家都见证了不可辩驳的事实……”
“别再说了!”议长尖叫起来,半月形的眼镜已经顺着鼻梁滑了下来,假发下面的脸涨红了,看上去相当不舒服,“请议员先生立刻收回他的话,否则我将毫不犹豫地驱逐他!”
“但是……”
“收回!”要求他撤回不当言论的要求从四面八方涌来。侍卫长和议会治安官穿着黑色的制服,丝质长袜,随身佩带象征性的宝剑,一副刽子手的打扮。他们正站在栏杆边上待命,只等女议长一声令下。
“但是……”“野兽”又开口了。
“收回!收回!”全场哗然,叫喊声此起彼伏。“野兽”环视四周,看上去竟然异常平静,就好像根本听不到这震耳的呼号,也看不到那半空中疯狂舞动的手和秩序册。他笑了,接着好像终于明白这游戏玩不下去了似的,赞同地点起了头。人群稍微安静了一点儿,大家在等着他说话。
“好的。”他看着议长,“您想让我收回什么话?拍马屁?狗?还是奴才?”
又一轮的愤怒狂吼淹没了议长的喊叫。“所有的话!把所有的话都收回!”“野兽”终于还是听到了她的话。
“全部吗?您想让我收回全部的话?”
“现在,立刻,马上!”议长愤怒地摇晃着脑袋,假发都歪到一边去了。她赶忙伸出手去整理,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控制自己的情绪,维护自己的优雅和威严。
“好吧,好吧。”“野兽”伸出手示意大家少安毋躁。“你们都知道,我对向王室拍马屁是什么态度,不过……”他目光炯炯地瞪着下议院这群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猎狗,“如果你们认为我不能说这样的话,让我必须要收回,那我就收回吧。”
“现在,现在就收回!”两边都传来附和的声音。
“野兽”转身指着麦吉林:“是的,我说错了。你当然能把他错认为反对党领袖。这个只知道拍马屁的狗奴才!”
四面八方涌来此起彼伏的吼叫,一浪高过一浪,根本没人能听到议长在说什么。但“野兽”根本没等议长点自己的名,从地上拾起文件,带着骄傲与不屑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的党魁一眼,然后走出了会议室。侍卫长从议长的唇形里接到了命令,尾随“野兽”出去了,保证他在未来五个工作日内不得进出威斯敏斯特宫。
“野兽”的背影消失在一道又一道的门后面,会议室里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议长女士的假发仍然有些歪斜,她看着麦吉林,好像在询问他的意图。反对党党魁摇了摇头,他再也不想问什么关于人权的问题了。他自己的人权呢?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赶快结束这从未遇到过的残酷惩罚,希望有人赶过来,温柔地剪掉绞刑架的绳子,把他摇摆的尸体取下来,并且把他埋在个稍微像样点儿的地方。
“你是怎么做到的,弗朗西斯?”斯坦普尔大步流星地走进下议院首相办公室,迫不及待地问道。
“做什么?”
“让‘野兽’铆足了劲儿骂自己人。他简直比十几个屠夫加起来还凶悍,真是把那麦吉林千刀万剐了。”
“我亲爱的蒂姆啊,真是可悲,你变成这么一个愤世嫉俗的老油子。无论什么你都拿阴谋论那一套去解释。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我就告诉你真相,我根本不用去跟他勾兑,他自己就已经铆足了劲了。哦不,应该这么说吧,我为这场喜剧提供了一些边缘性的帮助。”他指了指电视上播的最新消息:建筑和房地产的相关部门已经开完紧急会议,会议的决定明白无误地出现在屏幕上。
“天哪,按揭上调两个百分点?简直是喝凉水也要塞牙缝,上厕所掉到粪坑里去啦!”
“说得对。我们来看看,要是大家自己都交不起房贷,喝不起啤酒了,还能有多么关心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到今晚,大家就会觉得国王所谓的同情心真是毫无用处,也是上流社会才搞得起的奢侈玩意儿。”
“我以前在你面前说过些不好听的话,很抱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选民会欣赏立场坚定、观点清晰的人,蒂姆。这样才能帮助他们专注解决眼前的问题。我给他们的选择非常清楚:国王与我,可能一个是难得一见的空谷幽兰,一个是随处可见的大白菜,但在大家伙都挨饿的时候,大白菜绝对是他们的唯一选择。”
“选了大白菜,空谷幽兰就要被摧残了。”
“我亲爱的蒂姆,你怎么说都行。关于这个问题我不可能发表任何评论。”
同样坐在电视机前的还有国王。首相质询时间的电视转播一开始,他就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看着。他之前已经打好招呼,不要来打扰他,但私人秘书一直如坐针毡,最终克制不住内心的不安,敲了敲门,进来恭敬地行了个礼。
“陛下,我很抱歉,但必须通知您,媒体的电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