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之夜(1)
车子缓缓驶至公馆大门,家人奇怪道:张副官今日不是值夜?张副官不说话,只是咳嗽了一声,那人也不敢多问,张副官这时才道:都被赶出来了。那人朝后座看看,眼睛骨碌碌转,张副官又咳嗽一声,便把车开走了。等车子到了外马路上,甜辣椒才坐起来,说:你说他瞧见我没有?
实际上那家人确实看见有个人在后座匍着,怀疑是宾客喝醉,或者又是和张副官有什么渊源的人,一扫之间,看那人像是个女子,不过没看清是谁罢了。张副官这人性子他们都还不太熟悉,平时看他板正,但亦不敢就此定论,将军对其态度模糊,不知是否考验他,因此家人也不敢对张副官如何,便将那事暂且压下了。
张副官说:天这么黑,即便看见,也看不清。可他到底不安,此后不发一言。
甜辣椒看着车窗外影影绰绰的树影,恍恍惚惚地,她打开小手包,摸到了那枚大钻戒,才定了心。可触摸到那坚硬的石头,就想起吴将军外套上冰冷的纽扣,那纽扣方才抵在她的后腰,把她弄痛了。屈辱的感觉又重新袭来,她便也不说话。
一路沉默着,车子行到了红砖楼的小路口,深夜,这里已无半个人,车头划破静静的空气,吓跑几只野猫。张副官把车熄火,说:太太,我就在这里等着。
甜辣椒摘了面纱,探头看去,熟悉的阳台和房间黑漆一片,整栋红砖楼都已经睡了,没了甜辣椒的红砖楼,也正安静地吐纳着,似乎终于能歇口气。小月季肯定睡熟了。甜辣椒一时之间,为小月季感到心酸起来。她这样小的年纪,倒没睡过几场安稳觉。出了这幢楼再回望它,原来它也算得庞然,然而平时却都是小月季在管家,又把所有人事物都管得仅仅有条,非但如此,她又能把甜辣椒照顾得那样好,如果没有小月季,甜辣椒大概不会是今天这样一个人。
张副官见甜辣椒没有下车,回头来看,但见她温柔地注视着某个窗口,他也看了看,并不能分辨她在看哪一扇窗。
他们都睡了。甜辣椒说,我这样进去,把他们的美梦都给搅了。今天是我的新婚之夜,如果回去,他们肯定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已经是初夏了,夜里的风也不冷,软软地扑着脸,甜辣椒从手包里取出戒指,对着路灯看,没了水晶灯的照耀,这戒指看起来也并不那么光彩夺目,反正在路灯下面,看不出它值钱。
张副官也侧脸看着窗外,甜辣椒透过椅背,看见他温和的表情,他用略疲惫但温和的表情,耐心地等着。他好像总是耐心的,他着急的时候,也还是耐心的。他的耐心,能消解所有的荒唐,或者,他的耐心,叫人怀疑他能消化所有的难言。
甜辣椒不再看戒指了,她盯着他耳侧干净的发脚,说:我结婚,这里的人一个都没带,小月季也不带,其实也是因为我想叫他们休息休息,让他们自由些。侯门深似海,他们平时跟我没心眼惯了,要是带进去,先少一层皮的不是我,倒是他们了。张副官,几点了?
快要十点了,太太。您上去吗?
甜辣椒又再看了一会儿:不了,让他们好好睡,我们走吧。
那是送您回公馆吗?
甜辣椒打开了车门,张副官见状也要下车,就见她抬了抬手制止他,从车头绕过来,打开车门坐到他旁边,说:去你家吧,张副官。
去你家吧
什么?
去你家吧,张副官。她重复。
去、去我他语塞了,不得不去想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那背后有含义吗?还是他胡思又乱想。想了半日也不得要领,太太,我家我家很小。
广厦千间,夜眠八尺。
眠?他看向她,又失语了。
你记得,她指着外边二楼阳台,你我在那里,我叫你去买我喜爱的东西,你第二天拿了来。还记得那都是些什么?
张副官不知她是何意,心绪烦乱,只想起了几件:咖啡汽水、肉松、手帕还有还有
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我
甜辣椒轻笑起来,那笑声细细地啃着他的耳朵:没事,因为我也记不起来了。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我真正喜爱的,不过试你罢了。但是她顿了顿,但是后来我说的,是真的。
他似乎在回忆所谓后来的后来,是哪一个后来。
张副官,把车久留此处也不好。走吧。
走吧
怕我被那位给你做媒的街坊看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