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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1页)

被人夺走了妻子的国经为思念和绝望所折磨,那以后三年半的岁月里发生的事情,将会在后面关于滋干的段落更详细地提到。现在暂且转换笔端,叙述一下那天晚上往车里扔进“默默与君别”这首和歌的平中的情况。

平中虽然不像国经那么痛苦,但也尝到了和他差不多的某种苦涩的滋味。这件事的起因就是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他去本院的官邸问安的时候,左大臣向他问起了许多关于那位夫人的事,他得意忘形之余无意中说了出来。想起这件事,他不得不恨自己考虑不周。他自负地以为“只有我才是当代第一好色者”,加上做事欠考虑,因此在时平巧妙的煽动下,老老实实吐露了真情。如果预想到时平会采取这样的行动,自己是不会说那么多的。他也曾担心精于此道的左大臣知道了夫人的情况后会不会乱来,但转念一想他并不是自己这种官位低下、无足轻重的人,人家毕竟是朝廷的重臣,不会轻率地晚上出来游荡,偷偷潜入别人家,摸进夫人的卧室里去的。如果只是区区一个兵卫佐的话,反倒不用顾忌那么多。这么一想就安心了。可是他完全没料到时平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所顾忌地抢走别人的妻子。在他看来,妻子瞒着丈夫,丈夫瞒着妻子,冒着危险做出格的事情,偷偷地享受苦闷的幽会,才是恋爱的乐趣。利用地位和权势强抢属于他人之物简直是不知羞耻的粗俗行径,丝毫不值得骄傲。左大臣的做法岂止是践踏别人的体面和世间规矩的旁若无人的行为,在好色之界也是无视仁义的不仁不义之举,这只能说他不具备真正好色者的资格。平中越想越不快。虽然他很懒惰,但作为一个有女人缘的男人,他洒脱、不拘小节、为人和善、很少拘泥于某件事,但这次时平的所作所为,却意外地使他气得不得了。

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本来他对那位夫人寄予的感情,比一般的恋爱要深,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也许两人的关系还能进一步发展,但是一贯风流的他对这位老好人大纳言产生了恻隐之心,不愿再继续这种罪恶的行为,所以尽量忘记她、疏远她。时平当然不会了解平中的心理,他的行为使平中的苦心白费了。平中以前的罪孽,至多是偷偷地和大纳言的妻子发生肉体关系,偶尔和她见上几个小时,而时平只给了大纳言一点点恩惠,就使老人醉得糊里糊涂,把老人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轻易地据为己有。平中和时平的做法,对老人来说哪一个更残酷就不言自明了。自己过去的恋人被硬生生地拉到了他遥不可及的贵人那里,现在平中对此感到有无法排遣的愤懑,那么老大纳言的不幸就不是轻易能了结的了。而且老人蒙受这样的灾难正是因为平中对时平说的那些无聊的话。平中知道使老人陷入不幸的元凶是自己,但老人对此一无所知,因此他不知该如何向老人表达歉意。

可是人都是自私的,在平中看来,他也明白老人比自己可怜得多,但一想到最上当的人是自己,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因为,他因刚才讲述的原因疏远了她,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但内心深处还没有忘记她。说得更清楚些就是虽然暂时忘了她,但一了解到时平对她抱有好奇心,刚刚失去的兴趣又猛然复活了。去年的那个晚上以后,时平突然开始接近伯父大纳言,不断地讨他欢心,平中不安地注意着这个过程,暗中猜测时平的意图,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正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那个宴会,自己也被要求随他同去。

那天晚上平中可能是有预感吧,总觉得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从一开始就很郁闷。他觉得左大臣让自己参加这个宴席一定有原因。宴会一开始,酒就喝得非常快,左大臣和一帮捧场的人联合起来灌醉了老头儿。左大臣又是频频地向帘子那边眉目传情,又是不断地对平中说些莫名其妙的挖苦之语,这更加深了他的不安。他看到时平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眼睛发亮,醉脸上放着红光,又叫、又唱、又笑,就越发觉得重大的危险正在迫近帘子里的那个人。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往日的爱情又复苏了,而且与往日一样强烈。当时平进入帘子里的时候,他再也坐不住了,急忙离开了座位。不久当她被带上车要离去的时候,他更加无法克制自己了,便走到车边,不顾一切地把和歌扔了进去。

那天夜里,平中和随从一起跟着车子,陪同左大臣回到官邸,然后一个人脚步沉重地沿着深夜的街道往家走去。一路上,每走一步,思恋之情就加深一分。一行人走到本院的官邸时,平中希望能在她下车的时候看上一眼,但这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想到她已和自己永远地隔绝开来了,就更燃起了依依不舍的念头。他自己也惊讶得不得了:“自己还如此地爱着她吗?对她的热情为什么这样无法消除呢?”大概平中的思慕之情,是由于夫人成了他可望不可及的高岭之花而触发的。也就是说,夫人是老大纳言的妻子的时候,只要他愿意两人就能随时重归于好,而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为此感到惋惜是他痛苦的主要原因。

附带说一下,前面提到的平中作的“默默与君别”这首和歌在《古今和歌集》里按作者不详记载,“默默与君别”一句变成了“念彼常磐山”。另外《十训抄》[1]中认为这首和歌的作者是国经,文章这样写道:

时平乃极为骄横之人,其伯父大纳言国经之妻乃在原栋梁之女也,阴谋使之为己妻,后为敦忠卿之母,国经虽慨叹不已,然惮于世人评述,力所不及也。

念彼常磐山,一如岩杜鹃。

满腔情难诉,无奈藏心曲。

据说此和歌乃国经其时所作。

确实如此,作为和歌,比起“默默与君别”来,感觉还是“念彼常磐山”格调更高,而且想一想是国经老人写的话,悲哀之情会更深。不过推敲这个问题已超出了这篇小说的范围,就不管是谁写的了吧。只是正像这里所说的,因为时平是打定主意带走了夫人在原氏,当然第二天早上也不会让她回到大纳言那里去。非但如此,还让她住在预先装修好的正殿最里头的一间屋子里,对她百般宠爱,以至于第二年很快就生下了后来成了中纳言敦忠的男孩,终于世人也把这位夫人尊称为“本院夫人”了。软弱的国经看到这种情况也没能怎么样。据《今昔物语》记载:“他又妒又悔又悲又恋,世人皆知乃其自愿所为,然内心甚是怀恋。”他过着郁郁不乐的日子。平中更是不能释怀,一有机会就偷偷地向现在已是左大臣妻子的夫人大胆示爱。《后撰集》[2]第十一卷“恋歌”第三部里写有:“此女在大纳言国经朝臣家时,平中曾与之私下约定永结同心,后此女忽被赠予太政大臣(时平),无法互通书信。其有一子,年仅五岁,玩耍于本院西配殿,唤之,写于其腕上,令其回去示与母看之。平定文。”

海誓山盟今安在,新人不见旧人悲。

这首和歌就是最好的证据。在这首和歌的后面,还有一首题为“回复,作者不详”的应答和歌值得注意。

一切随缘无由定,梦里迷途不自知。

由于新夫人与国经和平中之间的这层关系,时平总是让人毫不松懈地戒备在她身边,提防有人接近她,这虽然不难想象,但平中还是成功地避过监控,让一个幼童为他传送了和歌。《十训抄》里写有“此女之公子,年方五岁”,《世继物语》里也记载有“写于公子腕上”,这个幼童就是夫人在原氏和国经之间生的男孩,即后来的少将滋干。在母亲被带到本院的官邸后,大概只有这个小孩被允许可以在乳母的陪伴下自由进出,或者是被放宽了限制吧。机敏的平中很早以前就留意到这点,就巧妙地讨好这个小孩。大概是某一天,当这孩子到本院的官邸来,在母亲住的正殿的西配殿玩耍的时候,平中正巧遇到,便立即托他传递的吧。平中想尽办法试图接近她,一有空闲就到这附近转悠,这不难理解。在少年的胳膊上写下和歌,可能是情况突然,没有现成的纸,或者是担心纸反倒会丢失散落的缘故吧。夫人看了以前的情人写在自己孩子胳膊上的和歌,哭得很伤心,然后擦掉了那些字,把“一切随缘”的应答和歌照样写在孩子胳膊上,吩咐孩子去让那位大人看,然后自己急忙隐身于幔帐后面。

平中用这种方法托小孩送和歌给得宠的左大臣夫人不止一次两次,《大和物语》中还记载着他写的其他和歌。

宿命难卜真情在,昔日恩义君忘却。

夫人好像也写了应答和歌,不幸没有流传下来。然而即使能够互通文字也不能会面,那般痴情的平中也渐渐失去了希望,自知无可挽回而断了念,他与夫人的关系也无疾而终。这个好色之人的心就再次转向了以前的另一个恋人侍从君。她作为左大臣家的女官也同样住在本院的官邸,所以既然夫人那边毫无希望,作为平中来说也不想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自己原本就不讨厌那个人,在这种时候如果不把那个人弄到手,自己这个男人也太没用了吧,恐怕他是这样想的。但是不止一次地捉弄过他的侍从君现在更不可能轻易地喜欢上平中。如果那时候平中即使被她捉弄,也不失去热情地一心一意追求她,就一定会通过考验而得到她的许可,可是由于中途走上了歧路,惹得对方不高兴,耍起了性子,现在不管平中说什么,对方都非常冷淡,根本不理睬他。

一个恋人被别人夺走了,又遭到另一个恋人的断然拒绝,平中为了保住风流公子的面子,拼命地向侍从君哭求,由于此过程过于繁琐,就不在这里一一赘述了。读者们应该很容易想象到,自尊心超强,尤其以捉弄男人为最大嗜好的侍从君,肯定又像以前那样,甚至加倍地对平中施以苛刻的考验,平中格外坚忍地承受了一次次的考验,总算让她的自尊心得到满足。终于平中的愿望得以实现,享受到和这个倾慕已久的对象幽会的乐趣了。但那以后这个喜欢捉弄男人的女人仍旧恶习不改,动不动就想出别出心裁的恶作剧来寻他开心。当没达到目的的男人垂头丧气地回去时,她在其身后又伸舌头又做鬼脸,三次当中必然会有一次这样做,最后平中也急得发了脾气,心想:“该死!真可恶,总是被她捉弄,对这种女人怎么还不死心呢?”可是几度下决心,几度又屈服于她的诱惑,总是如此重复。在《今昔物语》和《宇治拾遗物语》[3]中出现的那个有名的逸闻,可能就是这个时候的事情吧。听说这个逸闻在已故的芥川龙之介的著作中也曾出现过,所以可能有许多读者已经知道了。在此,为了那些没看过那本书的人,再讲一下这故事的概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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