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天真啊,看起来像是被罗夫人养在深山里,全然不知天高地厚了。
“如今的国教可是佛教,元氏养着我们,也不过是祖宗遗旨而已,我们能做什么?你这个山里来的野孩子仗着长公主引荐是胆气足,可也不能太异想天开。”
周清融当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
她十七岁了,在大周这个年纪当娘的比比皆是,更何况她能够在嶙峋的山间和湍急的江水旁采药,她虽然武术一般,但非常矫健,并且野外生存知识丰富——这么比起来,眼前这一百零六人,才更像是没有多少自理能力的孩子。
周清融回答道,“昔日天师在山间修炼之时,为完成抱负,悉心整顿道义,加强戒律,得道出山后弱于儒学,便日夜研读,终以礼度为首,讲经论道,施术弘教,以道法权谋,引为大周国师,我新天师道终为国教。”
“天师仙逝前,心知膝下弟子入京都后,贪图享受,无所长进,后继无人,静轮天宫竣工无期,遗憾离世,至今亦有三四代人矣,你们志向在京都内消磨,就忘了天师曾再三谢绝北太平真君授予弟子们高官显爵,只一心扶乩请神,画符镇灾,祈祷战事胜利,希冀太平到来。”
“你们忘了祖师之德,我这个却不敢忘,如今北乱未平,朝廷大将征战在外,我们何不效仿天师,斋戒做法,祈祷胜利,若大战得胜,天师道复兴在望,何愁不能再成国教?”
这群人忘记了祖师的事迹吗?自然没有。
只是他们都被圈养久了,而元氏传到先帝手上政变频繁,他们只想尽力减少自已的存在感,当个能在下一任皇帝上位的时候,传授图箓的工具。
至于别的,他们想也不敢想。
周清融瞧着眼前这群人,只能看到几个年轻的道人脸上的蠢蠢欲动。
“小儿说大话,如今战乱之际,两党相争,我们这出头的椽子,真折进去了就连这最后一点体面和容身之处都没了!”
周清融自然不是不知事的人,从东宫离开的那一刻,她就隐约明白了成王败寇之中,跌落的不只是王,还有所有相关联的人,好在当年元煊早早送她们离开,免了她们一场灾祸。
“危机也是机会,眼下就有个大机会。”她淡然道,“你们不是不知道我是怎么被长公主赏识的,这个机会我愿意拿来换我们天师道一同崛起。”
“就跟当年天师为西征出力一样,我们也能为平北出力,火器离不开火药,也是战争中的大杀器,我们炼丹的时候总有炸炉的时候,火药的配方也是我们常接触的炼丹材料,若有人愿意跟随我复兴天师道,你们就是我的门徒,自然会学得我的道术。”
周清融特地端出了昔年元煊回见门人的做派,那张从西北归来被风霜磨砺得清瘦的脸上显出别样的威严光彩来。
台下迅速翕动起来,都知道平息北乱是大功,这的确是一个不能再好的机会。
“我愿意追随主簿。”一人率先开了口。
一句话下去,像是米袋开了个口子,米袋中的米争先恐后汹涌而出,很快将饱满的米袋漏剩了一半。
“只是……我等亦有人不精通炼丹之术。”
“这个无妨,大家最擅长的是开坛做道场,这也是我们的本,不能忘,只是如今的世道,我们与佛教并不相同,总要显出我们的风范来,国教一味要求布施奉献,他们固然有存在的理由,可天师早已明确不许征收租米钱税,如今世道疾苦,饿殍遍野,我们要以身作则,开坛做法亦不可耗费过多钱粮,只以诚心为祭,只为讨北祈福,这才是我们的道义。”
“诸位若愿追随,天师道自然复兴在望,事成便是大喜,若不成,诸位依旧有留存的理由,那火药道法方子,也算我们的本事。”
周清融语毕,道场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带着急促的涌动,一时之间道场像是将要崩塌的山雪,被同频的共振轰然击碎,冲刷而下,露出原本的峥嵘青山来。
道士不少都是炼丹的好手,周清融只带了一回就能轻松上手配置火药了,而调整好了配比,教会了自已的教徒的人已经投身了元煊答应给她的另一伟大事业——行医布道。
凡有空闲之时,周清融都在洛阳城外道观义诊,道观很是朴素,与周围的佛寺格格不入,甚至一进去就能嗅到浓重的草药味,神像亦是泥胎塑,供桌小小的,被一大锅熬制的“符水”和摆着的担架桌椅挤得越发可怜,比寻常人家里供奉的佛龛也差不了多少了,端得清苦。
最初富贵士族几乎从未入内,去的多是佃农和僧祇户,连寻常百姓都少见,这些人只为了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能领到有一碗似乎有些饱腹感的“符水”,据说能消灾解乏。
后来治病救人的义诊被仆人侍从佃户宣扬出去,平民甚至商户也来了,可道观不收绢布铜钱,治好了想要感谢,那就献上草药和少许粟米。
原先有些灰败的泥像脚面都像有了神光,光滑了许多。
可神不能救人,能救人的是人,是谷粟,人不知道。
周清融想,她要成“神”,才能救人。
留在道场而不是跟着周清融的那群道士也认真开始了祈福开坛,没问皇家要祭品,也并不大张旗鼓,一切从简,但渐渐大街小巷都知道了,那群道场的道士在为北乱祈福。
像是这世道,终于有了为众生向天呼喊的声音,即便微小,但众生已经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