羹尧看罢不由一呆,心知老师既去决难追寻,只有拿了那封信上见父兄,遐龄不由大惊失色,各处派人寻觅,哪里寻得着、心中虽深恐主子见责,只硬着头皮据实密奏,谁知这位有名的康熙大帝,闻奏,只淡淡的说了一声“知道了”,并未追究.反恩赐有加。这件事,遐龄心中。始终不解、直到二十余年之后,方才明白。
第一章 邯郸奇遇
那是三年以后的事了,这阿飞式的羹哥儿,已经长成了一表人材,而且,他已完成了当时读书人两重功名,中了秀才和举人。在—般贵介子弟当中,提起年府的羹二爷,谁都得说一声,少年英俊,真像个玉堂人物。同时,因为羹二爷好友异常,只有一技之长的,无不虚心延纳,朋友如有缓急,真到不得解决的时候,只要向羹二爷说一声,出钱出力,决无吝惜,而且做过拉倒,不但不挂在嘴上,就有第三者问起来,不是真知已决不承认,因此更加名动九城,上自公子王孙,下至街坊混混,便有灭人的难事,往往只要羹二爷一言立刻可解。他的任侠义主几乎无人不知,这比他本身的功名,和父兄的声势还要来得大。但是羹二爷虽然豪气如云,对待宾客却虚怀若谷,只有一项是他的弱点,那便是权势地位比他更高的,却决不奉承,只要对他稍有拂逆,便毫不客气,当场给你以一个极大的难堪,决不怕因此触怒权贵,所以乃父遐龄和乃兄希尧,对他又添了一重新的心事,便把他送到武昌去,在遐龄官邸读书以免意外。谁知到了湖北不上一年,偏偏适逢大比之年,又不得不让他回京会试。虽然数千里长征,羹尧因为师传绝艺在身,复值天下澄平已久,只携了老仆年贵一人,便束装就道,绝没有把江湖险恶放在心上。一路晓行夜宿,出了湖北境,又穿过河南境,渡过黄河看着已到直隶边境,路上越发平静无事,只流寇之乱,疮痍未复,景象十分荒凉。这一天行近邯郸,那正是古赵国的都城,羹尧在马上想起当年七国争雄,和平原信陵两公子的史迹,再看眼前一片萧条荒凉景象,不由感慨万千。入城之后,天方晌午,本可再赶一站,但因这是一个战国名城,应有不少名胜古迹可供凭吊,打尖之后,便在城南一家高升栈住下。洗去面上征尘,命年贵在寓中看守行李,独自一个缓步出了店门,向街头信步走去。行不多远,忽见一座道观。门前匾额上大书着古吕仙祠,入祠再一细看碑志,原来却是吕翁一梦黄粱唤醒卢生的所在,不由唾了一口道:“世间那有这等事,这不过方士故作神奇藉以惑人而已。”
说罢一笑,便待转身出门,忽听殿外有一个女人笑道:“那混帐店小二就说得这个古迹不知如何神奇,原来不过这样一座荒庙,眼巴巴的跑到这儿来看这个,还不如在店里坐着咧。”
再回头一看,却是一个短衣窄袖的少女,头上罩着一方青绢,上身大红锦袄,下面葱绿洒花散脚裤子,外面披着一件玄色素缎银鼠斗篷,脚下一双凤头弓鞋,只因正在斜着身子掉着头和殿外的人讲话,急切间却看不出面目来。
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从祠外笑进来道:“你这妮子,懂得什么?古迹本来就是这回事,你真当和戏台上一样,会跳出一个仙风道骨的吕洞宾来吗?对不起,还差着你这样的一个白牡丹咧。”
“四爷,我不来呢!你怎么打趣人?”
那少女说着,一赌气,猛然把头回过来,正好和羹尧打了个照面。只见她一张鹅蛋式的脸型,两道秀眉,长细入鬓,配着一双灵活有神的眸子,媚中带威,两片玉颊只淡淡的施着一点胭脂,衬着粉鼻樱唇,分外显出异样风流艳丽。心中方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人物,后面的人已走进来,却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年,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身穿二蓝宁绸长袍,外罩着漳缎背心,足下薄底快靴,却生得隆准深目,阔额削腮,顾盼自雄,眼角稍向羹尧看了一下,仍向那少女笑道:“这又算什么打趣你,说你像白牡丹又错了吗?”
那少女猛见殿角站着一个劲装的英俊少年,看了羹尧一眼又薄怒道:“你胡说什么?要让人家听见,不难为情吗?快回去吧!”
那少年笑了一笑道:“说要出来也是你,现在反催着回去。你瞧转了这么大圈子,除闹了一头一脸沙土,看见什么来?反正今天我是不想走了,回去也好。”
接着又看了羹尧一眼,便携了那少女一同掉头出祠。
羹尧心中不由暗想:“这一男一女到底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呢?既不像夫妇,又不像江湖人物,那男的气魄之大更是惊人,听口气也好像是路过的,怎的风尘中会有这样人物,岂非怪事?”
想着便懒得再在祠中待下去,也缓步从祠中出来,再看那男女两人,已向大街上走去。外面风沙更大,气候也转冷,天上彤云四布,饶有雪意;不由深悔留此半日,更无心再去寻访其他古迹,匆匆便想回店。刚上南街走得数步,忽然听见前面一声呐喊,围了一个大人圈,把路都堵塞了,竟无法前进。再上去分开众人一看,却是一辆大车,深陷在车辙里,车上满裁着一车煤炭,偏拉车的又是一匹既高且长的瘦马,车把式虽然刷刷一连几鞭,那马吼喘连连,已累了一身汗,却仍拽不起来,撑不住那车把式在后面力加鞭策,一个前失,转伏在地下再也起不来。车把式不由掉着长鞭骂道:“老子算倒榍,花了八两银子,买你这匹下汤锅的牲口,一出门便闹乱子,今天回去只有把你卖绐王屠户宰了卖熟肉去。”
说着一连又是几鞭,那马又悲啸—声,伏在地下,却不肯起来。羹尧见那马头尾长约丈余,高可七尺开外,两只耳朵和削竹一样,虽然满身泥污见不到毛片好歹来,却断定是匹好马,正待上前喝止,设法拽起那辆车子,再向车把式说话,倏见人丛中有人高叫道:“一个大活人,走路不带眼睛,把车陷在辙里,自己没有办法,倒拿畜生出气,你别打,依我看。它比你这人高明多了。”
“他妈的,是准敢在这里刘老子说懈怠话?既有种,不会来替这畜牲把车子拉上来吗?老子打老子的牲口,干你屁事。”
车把式不由鞭子一扬四面看着。
“话是老子说的,明明是一匹上好的龙驹叫你饿得塌了肚皮,你教它哪里会有力气。再说这马也不是拉车子用的,你能怪它吗?”
说着,从人丛中跳出个一身破衣赤足穿着草鞋的汉子来, 一手指着车把式,一面冷笑着。
车把式将来人一看,见他虽然生得高大雄伟,却是一身破衣,满头满脸都是灰土,不由也冷笑道:“这匹病马在老子手内,也有二十多天,倒不知道它竟是一匹龙驹呢。你老兄既然识货,只要把原价八两零三钱银子拿来,我便转卖给你。再不然,你既舍不得这畜生挨揍,便替它把车拉上来,我也可以一分银子不要,双手奉送。要不然,对不起,请你别多管闲事,明天要是有钱。不妨花个三十五十的,到王屠户那里买块龙驹肉尝尝,解解馋,不比在这里说懈怠话好些吗?”
那汉子看了车把式一眼冷笑道:“你这话当真吗?当着这许多人,可别说了不算。”。
车把式把眼一瞪道:“说话不算?老子还没工夫哄孩子玩呢!你只要能把车子拉上来马便送你。”
“好,你等着,瞧我的。”
那汉子说着把腰间草绳一紧,先将马从车上卸下来,牵在路旁,然后纵身向车后一站,两脚稳了一下,双手一拍,在车后猛一推,大喝道:“起!”那车子竟从二尺来深的辙里推上来。众人方齐声喝彩,却不料那汉子用力过猛,忽然那条束腰的草绳崩断,不但破袄敞开,连那条破裤子也要掉下来。那汉子不禁叫声“啊呀”,手下略松,车子又向辙里倒退下来,那—车子煤何止千斤,那汉子不禁进退维谷,流了一头冷汗。羹尧在旁看见,连忙将长袍一拽, 飞步上去,口里招呼一声:
“朋友且退一步,待我来帮你一臂之力。”
一面就汉子身后站定,双手稳定大车不让它退下来。那汉子见有人代他推住车子,忙一撒手提着裤子退下来,羹尧接着猛力向上一推,那辆车子直冲出去丈余远近,旁立众人又是一个连环大彩,起初还疑惑是那穷汉把车推上去,再一细看却是一个白皙少年书生,不山都惊得呆了。还是那车把式先说:“少爷您真赛过二郎爷转世,一点也不胡吹乱谤。谢谢您,不然耍凭这位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呢!”
车把式说着,向那穷汉看了一眼,鼻孔里又哼了一声冷笑着,便去解那系着的马。
“慢着!”那穷汉已把腰间草绳结好,一个纵步便赶到马前夺下缰绳冷笑道:“你说了话不算吗?”
“奇咧,你是穷疯了真打算讹人吗?车子是你推上来的吗?老实说,要不是人家这位少爷,你早在我这车轮子底下到阎王爷面前去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