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燕一看,下面原来是一个更夫,一面打着梆子,一面嚷着,心中不由一惊,暗道:“这小子好眼力,我虽然站在屋脊下面,全背着灯光,只露出半个脑袋,天上又这么黑,他怎么全看见?这不透着太奇怪吗?”正在诧异,谁知那更夫一声嚷过之后,并无动静,手中又吉各吉各吉各,打起梆子来。一阵敲完,从那院落里走出火巷,接着又喝道:“好小子别跑,我已看见你到天沟背后咧。”
中燕不禁失笑道:“你这小子,这不是活见鬼吗?我连一动也不动,怎么会到天沟背后咧?”这才知道,那更夫完全是虚张声势。再仔细一看,那更夫已走进火巷,敲着梆子转向后进,不禁心中一动,连忙一个风卷落花,从房上轻轻纵落。一看那院落里时,原来前后两进全明晃晃点着灯火,却不见一人,只北屋里送出一片鼾声。略一瞻顾之下,立刻出了院落向西边小门火巷中走去。再看那更夫,人已到了后进门前,又照样敲了一阵梆子,吆喝了两声,又从火巷转向正房院落里,忙就墙下,飞步纵了过去,跟着又进了正房那重院落,才一进门,恰好有株树掩着身子,猛听前面那更夫笑道:“冯二爷,您辛苦咧,王爷睡了没有?”
接着另外一人道:“你问王爷睡了没有干什么?是打算偷懒是不是?对不起,这一个时辰,该我查夜巡更,那炷香还有大半枝没完咧,你在这个时候,可得小心一点,要不然,我们可是公事公办,少不得明天有一顿竹片让你吃的。”
那更夫又吉各吉各吉各,敲着梆子,一面道:“哎呀,冯二爷,您会错意咧,我不过随口问上这么一声,您怎么就疑惑我安着偷懒的心咧?如今费哈两位一死,您已经是王爷面前有头有脸的红人咧,就不行关顾我王四一眼吗?”
那人似乎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道:“关顾你?如今这新来的郁师爷好不厉害,说不定揪个冷子他会自己出来查咧,真要让他查出谁偷懒来,他可没有交情可看,也许我这份差事就完啦,这个年头儿在外面可真不好混,你能怨我吗?我关顾你,谁来关顾我咧?老实告诉你,王爷因为那群喇嘛走了,没法再演那揲儿图,如今又吃上旧锅粥,今晚睡在海棠花房里,你只要在他那院落外面多敲几下梆子,让王爷听听,也许明天会赏个三两五两的,这便算是我关顾你咧。”
接着似闻两人已从西边出了那院落,又向后面走去。中燕哪肯放过这个机会,立刻转过花树,一闪身,又穿过那重院落进了西边火巷,遥见前面两条黑影,随着梆声,一路又向后面走去,正在远远跟着,忽听那更夫又道:“冯二爷,您快回头看一看,方才我好像看见一条黑影一闪,不要真的又有歹人来咧?”
中燕闻言,连忙贴着墙向上一窜,使出一套反蝎子爬墙功夫,将背脊在墙上贴定,遥见那人似乎停住又向后看了一下,接着笑道:“王四,你是被郁师爷这一套教坏咧,这虚张声势的法子,原是为了吓嘘贼人,你为什么拿来对付我呢?你瞧,这火巷里静悄悄的,哪会有人哪?老实说,凭我铁头冯二这对虎头钩,真要有歹人来,那算是我交运咧。”
说罢,呛啷一声,似乎双钩相擦有声,那更夫又笑道:“冯二爷您别生气,我决不是造谣言,可真仿佛有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咧,咱们再回头去看一看好不好?”
铁头冯二似乎掉转头看了一下又笑道:“你也许眼花咧,这条火巷里,虽然黑魃魃的,如果有大活人还能看不见吗?告诉你别怕,全有我呢。你冯二爷这对虎头钩子不知毁了多少英雄好汉,还在乎个把两个娘们?如果她们不识相,敢再来,我不活捉了她,先那么着一下才怪。”
说着又呛啷响了一下双钩道:“前面已经到了海棠花那院子咧,你可别再大惊小怪的,惊了王爷固然不好,便吵了那个骚娘们,她也许会告你一下枕头状,挨上两个嘴巴那是何苦咧。”
中燕一听,无意中已经把允祀所住的地方打听出来,不由心中大喜,再看那冯二王四两人,已经又从前面一座月亮门,折向上房西侧一座院落,连忙悄然纵落,便似一溜黑烟一般,跟了上去,等到进了月亮门探头—看,只见里面入门便是一座假山,山下又是一株矮树,只山侧射出一片灯光,却看不见里面房屋,那王四的梆子分外敲得响亮,吉各吉各的打个不住,冯二也故意吆喝着,又吩咐王四小心巡视,不可大意,中燕不由暗笑道:“这不是捣鬼吗?你云老爷已经跟在后面多时,也没有觉得,这还看什么,护什么院?”
正在好笑,耳听那冯二已经出来,连忙藏身树后,冯二提着双钩,擦树而过,并未觉得,那王四梆声却越敲越远,似已从另外一门走出去,随即闪身出来,挨着山石绕过去再看时,只见山后一个小小院落,一边搭着一个木香花架,一边是一带曲槛曲廊,绕着亚字短栏杆,只东西两室均有灯光射出,院子里却悄然无人。忙就栏杆,轻轻跨了过去,从窗隙向里一望,只见华灯低亚,罗帐双垂,靠着帐幔,中架上,却搭着一件京酱四开气袍,和一件团龙夹纱马褂,心知允祀必宿室里无疑。先掉头向院落里两面看了一下,倏的将刀插好,从胁下百宝囊中,取出一个小小青铜仙鹤,和两个布卷将自己鼻子塞上,然后揭开鹤背小盖,托在左手,右手掏出千里火筒,迎风晃着,点着鹤背药线,将鹤嘴轻轻刺入纸窗,便有一缕青黄色的浓烟,从鹤嘴喷向室中。一会儿,便闻室里,有人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料知薰香已经发作,疾忙盖上鹤背小盖,扭转鹤头,仍旧收入囊中,又取出一根铁片,挑窗上屈戍,推窗窜入房中,揭开两片大红销金帐幔一看,帐内高悬着一盏小小珠灯,里面安着一张紫檀满嵌螺甸大床,床上又是一重轻纱帐幔,再揭帐门看时,只见一床锦被盖着允祀和一个少妇,两人俱已被薰香蕉了过去。那海棠花,把一个粉颈枕在允祀臂上,便真似海棠睡去一般。允祀右手被海棠花压着,左手伸在被外,在被的另一头,却露出一只平金绣凤红菱也似的睡鞋,中燕不由想道:“如在此时,便将他二人首级带走也不费吹灰之力,但王爷只命我取他一两件贴身的东西,却拿什么东西才好呢?”再揭开锦被看时,两人都精赤着身子,那海棠花,除一幅大红抹胸和项上一把金锁之外,竟一丝不挂,粉脐雪股全陈眼底。中燕不禁看得呆了,更想不起该拿什么才好。猛听外面远远又送来一阵更锣之声,心中一急,这才取下海棠花项下那把嵌宝金锁。忽又想道:“我真糊涂咧,王爷叫我取六阿哥的东西,我怎么拿起这娘们的首饰来?这不该死吗?”想着又替她把锁带好。这两番搭弄,不禁耽搁一会工夫,加之他目睹奇艳,手触香肌,不由的心涉遐想,愈加不得劲儿。幸而目光一转看见允祀手上一只翡翠扳指,这才有了主意,立刻除将下来,塞在兜囊里,又顺手脱了海棠花一只睡鞋,这才替人家把被仍旧盖好,转身出了帐幔,窜出窗户,将窗子带上,身子一小,一个紫燕穿帘,从栏杆内面,飞纵到院落当中,只在地下踏了一脚,便又成平步青云向房上窜去。那只左脚才踏上瓦垄.忽听当!当!当!那更锣已到院子外面,连忙身子一闪纵过屋脊,将头一缩,藏在屋脊后面,幸而那更锣并未进来,只在院落外面敲了两下,便一路敲过去,末被看见,不由自己说声“好险”,便一路挨着那火巷高墙,向东边飞纵过去,一连纵过两重房屋,正待仍觅来时旧路出去,忽见眼前黑影一闪,已从下面窜上一人,阴恻侧一笑道:“朋友,既承光降,为什么不下去坐坐就打算走咧?您就这等看不起我鬼影儿郁天祥来吗?”
说着把手一拱,大有肃客之状。
中燕因遵雍王所嘱,须故意略留马脚,又曾闻郁天祥本领不弱,连忙拔刀在手,就黑暗中将来人一看,只见他身材并不高,却披着一件宽宽的道袍,头上隐约似乎挽着一个道髻,大袖双垂,却看不出有什么兵器来,不由更加慎重,也不答话,一转身,便向东侧,风火围墙上窜去,那人又是一声冷笑道:“你打算走吗?那可没有这样容易咧。”
说着右手一扬,高喝一声:“打!”一点寒星直向云中燕打去,中燕方才纵上围墙,一见暗器打来,忙将身子一闪,反手一刀格去,只听得铮的一声,一枝袖箭已被打落。那人哪里肯舍,只就中燕闪避之际,一个伏龙升天,也从房上窜上了围墙,两下相隔只不过三尺,倏然大袖一分,右手的判官笔已向中燕胁下点来。中燕才将袖箭打落,又侧着身子,左胁下本来就露了空,一见来人身手这等矫捷,也自一惊,人又立在墙头上,急切间转不过身来,只乘势,身子一侧,又向墙外民房上斜窜过去,才避过那一下。那围墙本比下面民房高出七八尺,中间又隔着一条五尺来宽的小胡同,中燕这一窜出去,两下相隔已经在丈余开外,脚才站定,微闻那人又喝道:“朋友,你就这等吝教吗?我既忝在此间处馆,便不得不再留你一下咧!”
喝着抖手又是一枝袖箭打来,中燕这回却转过手来,左手一把抄住,也冷笑一声道:“久仰鬼影儿大名,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如此,我倒深悔来这一趟咧?”
说罢揣起那枝袖箭便走,那人闻言不由怒道:“你既是好汉且留下名来,难道一逃了事,连手都不敢交,也算是了不起吗?”
中燕掉头大笑道:“姓郁的,你别卖狂,老实说,我心目中还没有你这一号咧,只不过我今晚有事在身,实在没工夫陪你这截小黑的笔杆生耍狗熊。你要真不服气,不会到十四王府去找我吗?至于小太爷是谁,凭你还不配请教。”
说罢,又使出辘轳跷工夫,直向十四王府方向,一路飞纵出去。那来的正是鬼影赛管辂郁天祥,闻言不禁怒极,但听中燕竟直认不讳是十四王府来的,不禁又吃了一惊,深恐中燕巳在府中做了手脚,不但不敢穷追,转又连忙转身回到府里,各处查察了一下,幸喜并无动静,但允祀宿处却不敢惊动,只问了更夫和上夜各人,曾否看见贼人惊动王驾。偏偏允祀所宿院落,那天晚上,正好是一个外号醉鬼曹三的把式轮值,他在厢房上夜,却携着一个王八壶,灌满了一壶白干,不时便掏出来喝上两口,不等三更,人已烂醉如泥,此刻一听查问方才惊醒,哪敢说实话,也只推了个平安无事。那巡更查夜的冯二更一咬定未见有人侵入那座院落。这样一来,转使郁天祥心上一宽,却不知道,第二天才到辰牌时分,便自有人登门拜访,直把他和那个贵居停六王允祀都吓得做声不得,这且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云中燕得手之后,挟着允祀那只扳指和海棠花的睡鞋,出了六王府,在绕向十四王府途中,一见那赛管辂鬼影儿郁天祥并未追来,便又折回雍王府后,向那座大宅院纵将下来,更不怠慢,径向雍王和那红衣喇嘛对饮秘室走去。谁知才到第一重门帘下面,那守门侍婢,把手一摇,低声道:“王爷已经吩咐过了,云爷如果回来,先请后进落座,休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