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的胎儿成长得不算太健康。好几次,肚子莫名其妙就疼起来,不得不送往卫生院保胎。钱花了不少,可那肚子却也一直没有长大过。
问神婆。神婆说,孩子是好不容易求了玉皇大帝赐的,自然人间烟火有些受不习惯。只要虔心信神女,好好伺候着,不会有多大问题。
春仙担心坏了,她的心和彩霞的肚子拴在一起,没有一天安宁过。
这一年,村里要统一整修村路,所有种在门前的梨花树都要挖走,各家各户限期自行处置,或者也可上报村委统一来推。
李春仙本来就为了子孙绵延的事情生气,更加觉得村里这个决定是老天和她作对。梨花树是她的精神依托,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子孙们的象征,怎么能挖去?——挖掘机都到门上了,她坐在树边上不肯动,执拗得像个母牛。
村主任来劝了好几次,李春仙都不肯挪动,她道:“不是我不愿意。罗主任,你晓得我们家的情况,好歹,等我们生下了再挖呀!”
小罗主任知道讲科学那套没用,便道:“村里修路,是造福全村人,你这树不挖走,那车开不过去,怎可能修好?婶子,我听闻你年轻的时候,也是做过妇女主任的。那时候,你是多开明、多健朗的一个人?今天怎么倒越活越封建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李春仙眼泪随着抱怨一起散了出来:“小罗主任,你年纪小,不知道我遭受过的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要强,也开明。但是这世上的苦,仿佛都是我一人受尽了。如今,为着这几棵树,你们又来为难我。你们这是要逼死我。”
小罗主任道:“村里统一的事情,大家民主投票都通过了。你们家不也是二哥去通过的吗?现在变卦可不行。”她说的二哥就是老二长乐。
李春仙道:“长乐?——哎呀呀,不知道你们怎么办事的呢?你知道我们家大人不在,专门叫小孩子去投票。他们懂什么?”
小罗主任气笑了,道:“二哥结婚都快一年了,哪里是什么小孩子?他代表你们一家,有权利投票的!”
从中午说到傍晚,李春仙就是不肯。村里没办法,挖掘机只好先去了别的村。
为了联合村里人一起保护梨树,李春仙就四处游说。
首先就来到大青妈家。大青妈只有两个儿子,且大儿子和二儿子各自都只生了一个闺女,是绝佳的游说对象。
李春仙进了门,客套了一阵,先表达了怨气:“咱们梨花村,能熬过大旱、熬过瘟疫,全是靠着梨花树保佑。他们说挖走就挖走,不吉利。”
大青妈正在用液化气给孙女儿烧米粥,蓝幽幽的火苗里渗出不好闻的气味,李春仙心里想:“灶火饭才好吃!有钱人家真不会过日子,火都是臭的。”
大青妈听了李春仙的话,也叹气道:“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他们不懂事,不懂得我们熬过灾年的人那种精神上的寄托。如今丰衣足食啦,今天改电线要砍树,明天修公路要砍树,总之是看不顺眼旧时代的东西。但是话说回来,一棵树而已,又卖不得钱,你也不用动气。”
李春仙急着道:“那树是个象征!是个意头!你就不怕树挖了,你得不上孙子?”
大青妈如何不知道李春仙的意思?她为了大儿生男娃的种种行为,村里都传遍了。
大青妈一边给孙女喂饭,一边道:“婶子,咱们都是生过儿子的人了。至于说儿子们生儿还是生女,那是他们的事。”又悄悄低下头来,挤眉弄眼叹了口气,“媳妇性格强势得很,我多说一句也不行。——婶子,我是逼着自己想通的,不然,自己气死了有什么好处。”
李春仙道:“我难道是故意找事?大青妈,你倒是想想,百年以后,你孙女儿都各自嫁人去了,你孤零零躺在这里,家里都没有孙子来给你上坟,那多凄凉!”
大青妈把孩子放在炕上,叠着双手哀叹:“怎么没想过,只是想也没用。大青去了省会,小青也在外地一时间回不来。两个孩子,已是两年都没齐整地回来给他爷爷烧纸。前不久,媳妇说了,孩子要上学,要我和大青爹搬去省会照顾孩子。这一去,不知多少年再回来——你知道,从这里去省会,转多少趟车?一天一夜才能到。想到这些,那些树的问题,就都成了小问题。我哪里有心思管树。”
李春仙和大青妈境遇不同,没说到一起,她只好垂头丧气回家来。
李春仙又想到癞子家。癞子大儿子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孙女。小儿子福田才结了婚,听说马上要生,应该和她有话说。
进了癞子家的院子,癞子媳妇正巧在院子里忙活着针线,见了李春仙来,头一句就是:“春仙!你好刚强!村里推树的事情,我听说了。”
李春仙一屁股坐在癞子媳妇家的台阶上,熟练地点起一支烟,道:“可不是!我想着你家小媳妇马上也要生,要推也不是这个时间。他们说什么推树是为了全村,但咱们这些特殊家庭,也不能不照顾到。只要咱们铁了心不同意,村里就不能硬来。你和我都是为了孙子,你说是不是?明天咱们去村委会,好好说道说道。”
癞子媳妇软软笑道:“春仙,要是昨天你来找我,我自然跟你去的。只是今天不行啦!”
李春仙变了脸色,道:“怎的这么快就变卦?”
癞子媳妇嘿嘿一笑,道:“我们家媳妇今天生啦!是个儿子。你瞧,我这些针线活,就是预备给孩子的!”
虎头虎脑的老虎帽子,金灿灿的,刺痛李春仙的眼睛。她竟顾不上说个恭喜,酸酸说道:“我们家也快了!你知道的,那神婆很准,她说我们家也是个儿子!”
癞子媳妇依旧笑道:“这可好了!两全其美!婶子你也不用发愁树到底推不推了。”
这话一说,李春仙一腔子抱怨也不得再继续,讪讪说了两句不打紧的话儿,沉着心就出了癞子家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