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儿,你来了!”
声音仿佛在穹隆那头回荡,秦王怔在那里,一时回不过神来,印象中的母亲,风姿端丽,雷厉风行,独立果决,一时间,他真的无法与眼前这位羸弱至此的垂垂老妪,联系到一起。
他相顾惨怛,嗫嚅不能言!
太后见政愣神,连见面基本的请安,都抛掷脑后,心瞬间如窗台上的露水一般冰凉,垮着肩歪坐在那里,闷咳,再说不出话。
欣然见状,趋步到案上倒了一盏水,递给政,示意他端给太后。政瞥了一眼欣然,接过水,趋前两步,脚步略显笨重,飞云履鞋底闷闷地在墁砖上趿踏。
坐在太后跟前,伸手为她捶背,声音有些发涩,“母后,怎就病重至此?来喝口水!”
太后颤巍巍的唇,凑近玉盏,刚茗了一口,嗓子一阵刺痒,憋得脸青紫,伊芙急忙捧过痰孟,太后一口喷溅开,犹自咳个没完。
“政,母后,咳!自感,已经时日不多了。咳咳···”太后说话断断续续,脸色灰败,花白头发上的金箔花钿亮闪闪的,耀得人眼晕。
“母后,何苦说这样的丧气话,但凡少些思虑,好好将养身体,也不至于此。”政不冷不热地说着台面话。
太后瘦如凤爪的手,紧紧攀住政的手臂,咳得全身抽搐。
欣然上前,捧过插着木犀花的白玉瓶,温言道:“木犀花花香浓郁,对久咳之人,难免刺激,是不是拿走更为妥当一些。”
伊芙女官不安地看了政一眼,说:“太后刚才突然说,很想闻闻木犀花的香味,奴婢就差人剪下一枝插上,还想或许能清清寝殿里的药味。”
“拿走吧,反正哀家现在即将油尽灯熄,整个人都是木的,哪里还能闻到花香。”太后突然凄凄地说。
赵姬独爱木犀花,是有缘由的。二十多年前,那时她还是乌云环髻,弯眉颦黛,朱唇点靥,低轻纱阔袖舞姿飘荡间,迷离似醉,颠倒众生。
那个初秋,木犀花的清香弥漫了整座邯郸城的时候,吕不韦,他一席白色罗衣,抱一具绕梁琴出现在她面前,一首《猗兰操》叩开了她的心扉。吕不韦那时虽是一介商人,却妙年洁白,风姿清越。
那如玉碾碎的琴声,缭绕在窗外的木犀花上,从此她因为这个男人爱上了木犀花,只是没想到这个男人,只是把她当作商品,先是转给赢异人,又撩手给嫪毐。她其实该恨吕不韦,却无法讨厌木犀花,因为这种花香,带着年少时的迤逦,已经沁入她的骨髓。
伊芙吩咐宫女将木犀花撤走,太后果然没再咳得那么厉害。
“来人!”政站起来,冲着殿外呼喝道。
“陛下!”应声进来的是赵高。
“将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宣来!少府高官厚禄奉养他们,他们就是这般敷衍职事,区区咳疾,都治不好,庸碌至此,寡人要他们何用?”
赵高应声出去。
“俗话说,医者救病不救命,也针灸过,也吃了不少药。人命在天,罢了,罢了,何苦为难他们。”赵姬絮叨道。
乘太后这回还不咳,伊芙取了个蹙绣金菊软枕,让太后倚靠,端上一盏梨、麦冬、贝母、款冬花、百合等刚熬成的汤汁,想让她喝几口。
“伊芙,药先搁着,你们先下去吧!”太后嶙峋的手,推开了送到跟前的汤盏,屏退侍女。
欣然瞥了一眼政,盈盈欠身,也跟着出去,回身掩上门。
甘泉宫的寝殿一下空荡寂寥下来。政从榻上起身,在地上兀自踱步,赵姬不时闷声咳嗽,情状却比刚才好多了。母子俩,你不言,我不语,一径的沉默,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还是赵姬先启齿,牵出头绪道:
“政,母后希望可以跟你倾心聊聊。”
政停下脚步,矗立在彩绘透雕的玉插屏前,端祥着透雕的振翅翔遨的鸾凤,并没有接话。
赵姬见政并没有回应,又忍不住捂着胸口,闷声咳开。
政蹙眉,仰头吁气,闷声道:
“母后郁结于心,才会烙下病症,好生调理便是,何苦作践自己。”
“政,母后这些天老是想起,你在垂髫之时,你我母子两人相依为命的情景,那时飨食粗硬,盐茶粟饭,涩吞难以下咽,吃了膈胸,晚上你是总睡不着,······”赵姬凄然一笑,径自沉浸在过去。
政有些不耐,他不想想起邯郸的不堪岁月,他现在御宇天下,呼啸生风,他希望把那些过往随风消逝,不等赵姬说完,他一挥袍袖,硬生生地截断道:“母后,夜已幕,你歇着吧。”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政,你先别走!”赵姬急切地祈求道,她知道儿子今天能来看她,不容易,说不定哪天自己阖然长逝,母子之间就之只能把遗憾和悔恨,带进棺椁了,“母后知道你始终不能原谅母后的曾经的荒唐。”
“这一切都过去了!”政长吁一口气,幽幽嗡声道。
“母后了解你。这一切过不去的,它终究会像橼木一般,横亘在我们母子中间,无法跨越。也会像一卷打开的竹简,在你心里一直展开着,终汝一生,再卷不起来了。咳咳······”
“母后既知今日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