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道:“你看那东林书院里,培养了多少王阳明的弟子,人人都捧着心学的文章在读,个个摇头晃脑,在说什么致良知,在说家事国事天下事。可是……这些人和阳明先生相比,张百户可看他们学到了阳明先生半分学问吗?”
说到了这里,卢象升露出了痛苦的样子:“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程朱呢,讲的却是理,这些先哲,他们的学问哪一个错了?学问没有错,错就错在,好端端的学问,到了不肖子弟们这儿,就变成了束缚。你看,孔孟看来,只要仁义就是君子,到了后世的儒生们成了什么样子呢?他们摘抄经文,将孔孟所说的每一句话,当做至理,君子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君子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这个。做了这个,便是叛逆,做了那个,才值得称道。”
卢象升说着,看向张静一:“可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呢?结果就是,人们将孔孟之学,当做了条条框框,成了一个个束缚自己的绳索,要做圣贤,就得先务虚,得假装遵从那些道德,得读浩瀚如烟的书册,不得读其他的书。”
卢象升说到这里,居然眼角湿润了。
他情绪很激动,经历了这一次人生的变故,让他对这个天下,多了几分不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要跟眼前一个啥都不懂的锦衣卫百户说这些。
或许……是因为觉得眼前这个武夫根本就不懂吧,正因为不懂,他才可以畅所欲言:“结果天下的读书人,都成了应声虫,人人学孔孟,可怕的是……却没有一个人成为孔孟。而这……也恰恰是阳明先生最可敬之处啊……阳明先生率先提出,心即理也。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只要心怀着良知,那么人人都是圣人。只要秉持着自己的良知去做事,无论用什么方法,能做到知行合一,就是圣人。你看看,这不正是点破了千年来那些因循守旧的读书人们的束缚吗?”
张静一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
从前的读书人,想要成为圣贤,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到了程朱理学之后,更是达到了巅峰。
比如……你得多读四书五经,得学正经的学问,你还不能乱说话,你要有君子的行为标准。碰到什么事的时候,你作为读书人,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不那么做就是错的。
只有守着这无数的规矩,那么你就距离圣贤很近了。
而王阳明的心学,直接将所谓的圣人之道进行了内在化了。
也就是你们不要瞎比比,搞这么多有的没的,大家都散了吧,谁心里存着符合天理的东西,有了良知,并且顺着自己的内心的良知去做事,就是圣人。哪怕是农夫,你心里想着我要勤恳的耕地,勤是符合天理的,你顺着本心去做,何尝又不是圣人呢?
所以王阳明的心学真正厉害之处,是破除从前儒生们对于所谓孔孟之道的各种约束,而这种约束,只会造成无数的伪君子,以及一群只知死读书的家伙。
张静一忍不住道:“我懂了,王阳明先生,通过王学,解放了那些只晓得读书的儒生?”
卢象升一听,顿时诧异,竟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解……放……不错,这个词,再好不过了。想不到张百户,有这样的悟性,倒是教学生佩服。”
张静一板着脸,咳嗽一声道:“好啦,你不要溜须拍马,那么我问你,既然阳明先生的学问这样大,那些东林的读书人,理应很有本事而已,可我看他们……”
“哼。”卢象升一说到了这里,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是啊,这才是让人寒心的地方,阳明先生的本意是,大家心存着良知,按自己的本心去做,不必受那些理学的束缚去行事,而阳明先生恰恰自己是这样做的,他身体力行,不但熟悉弓马,通晓兵马,读书也好,但凡他觉得有用的学问,无一不精湛,以至他既为朝廷立下大功,又能开宗立派,教书育人,说他是圣人一丁点也不为过。”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人纷纷转学阳明先生的学问,人们抱着《传习录》每日苦读,就像当初读四书五经一样,而后,这些人又凝聚一起,在书院里,在各种宴会之中,探讨学问。可最后学出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学到,阳明先生是要解放他们,他们却又借心学,制定出了新的绳索,将自己绑缚住,人人都以能够将《传习录》能背诵的滚瓜烂熟为荣,他们依旧像当初学习孔孟一样,逐字逐句去解析阳明先生在世时的言论,哪怕阳明先生放一个屁,这些东林们,也要分析出一个好歹来,进而引申出这背后的含义。你看看……这东林所学的所谓阳明心学,当真符合阳明先生的本意吗?”
张静一听到这里,骤然之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敢情这些儒生们,虽然赶了一下新潮,大家都学王阳明的新学问,可其实用的……还是程朱理学那样的方法啊。
全长歪了,又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废物。
悲剧啊……
张静一忍不住点头:“难怪那些东林们,都没有什么长进。”
“不过是一群不学无术之徒而已。”卢象升露出不屑的样子。
张静一好像被他说服了:“这样说来,东林的读书人,误国误民啊。”
“当然。”卢象升认真地回答。
张静一道:“东林的学问,也大多起源于阳明先生,这样说来,卢先生似乎对心学也颇有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