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他低声说道。或许他会对江云思之死感到些许命运弄人的戚戚,但也就仅此而已;这声道歉是向季裁雪说的,因为他的问题给少年带来了低落的情绪,“你没有做错什么,不要太自责。”
季裁雪何尝不明白,那时的江云思已几乎完全失去了对体内灵气的控制权,暴涨的灵气毁坏了他的身体,那是没有逆转可能的伤害。走火入魔的症状愈演愈烈,江云思的生命沙漏只剩下最后一撮飞快流逝的细沙,不能阻止,也不会停下。
手指缩起来抵在掌心。直到现在再度提起此事,季裁雪才终于穿过记忆朦胧的迷雾,想起一些一路神经紧绷的逃亡中,被他忽略了的细节——他想起江云思在请求他时曾说过的,“倘若我无法回去”;那句叹息一般的“算了吧”;以及最后在阎罗海冰冷的海水中,江云思那么冷静地将灵气注入他的身体,告诉他这“最后一招”的用法……
他逐渐意识到,大概从一开始,从他在十八洞面壁中遇到精神濒临崩溃的江云思时开始,江云思就已经坦然面对了死亡——甚至他可能都没有想过活着离开冥府。只是相比于腐烂在幽暗死寂的洞窟里,他选择了陪季裁雪最后走一程。
心头染上几分似有若无的怅然,季裁雪抬起手,指尖轻动,从体内引出一抹冰蓝色的灵气。
“这是他赠予我的灵气,多亏这份灵气,我才能平安无事地离开被水淹没的湖底巨宫。”凝视着栖停在指尖的灵气,季裁雪试图平复自己波动的心绪,“但它最厉害的作用不是这个——江云思告诉我,用这抹灵气与阁主身上残留的冰晶相结合,可以定住阁主两秒的时间。”
“这样的招式肯定会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毕竟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作为馈赠的遗物,能够完成其主人带着仇恨的夙愿吗?
季裁雪其实不能肯定。
盯着手中的灵气发了会愣,季裁雪思绪一滞,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哥,经过这次去冥府的那一趟,我身体里的阴气已经被去除。而且我的灵脉已经基本恢复,我现在能正常使用灵气了!啊,还有,也不知道是不是灵药的作用,我的修为一举从筑基涨到了金丹初期,喏,你看,这是我的灵气。”
绕在少年食指上的莹绿灵气映入张子珩的眼眸,少年的灵气一如其本人一般,和软而又富有生机。
“那灵药……是昙霜给你的吗?”张子珩问道。此药既修补了季裁雪的灵脉,又可以说是很大程度地直接提升了季裁雪的修为,显然是不可多得的珍贵灵药。他对炼药毫无造诣,却也猜得出能炼出此种灵药的人不会是泛泛之辈,因事关季裁雪,他不免有些好奇,“还是当初把你救出冥府的那个人,又或是灵鹿的主人?”
“啊,是、是灵鹿的主人。”季裁雪很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是否能将摇光仙尊的身份说出,他无意对张子珩有所隐瞒,却又怕摇光仙尊此次北行其实并不想对外透露身份,于是话到尽头,他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他是长生门中的人,此次来北方,并未公开行程。说起来,那位从冥府把我救出的人,也是长生门弟子。”
再提及沈寒,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明明分别也只是几天前的事。
“长生门。”张子珩轻念了一声这个名称,“我虽常年身处冥府,却也对这如雷贯耳的门派有所听闻。那日后……裁雪会拜入长生门下吗?”
“嗯。”季裁雪的回答并无半分迟疑。金色的手链蹭着他的皮肤,他不会忘记和沈寒交易的内容。他的储物法器中还躺着柳朝颜作为谢礼送到他手中的闻道令,他多半会如沈寒所谋划的那般,成为长生门掌门的关门弟子。
目的未明的计划似乎束缚了他的自由,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没有这一环的计划,他或许会比现在还要迷茫——他没有很强烈的、想要加入某一宗门的渴望,他仍是陆往的弟子、楚连微的师弟,他的师门在无法回去的郁山,至于他的未来在哪,他不知道。
他敛眸俯视景致不断变换的大地,一时心中思绪万千——柳朝颜是否保住了柳家的山林,又有没有相信沈寒的话语呢?忽然在冥府现身,替他挡下崔九重追击的摇光仙尊,现在是否顺利从冥府脱身了呢?以及……即便连他自己都觉得是痴心妄想,可他还是无法割舍地、贪婪又天真地期冀着——他与崔九重立下的海枯誓,是否还会被履行呢?
清风过脸,千思万绪流转之间,脚下的土地已由被雪覆盖的枯黄转作密林渲染的深绿与赤黄。灵鹿呦呦低鸣,开始降低飞行的高度。
在当年看《见天机》时,季裁雪便对天下书局的选址感到意外过。天下书局作为一个大型的、兼具出版社和电台功能的媒体中心,在季裁雪的刻板印象中,应当位于一处四通八达、人口密集的繁荣城镇。然而事实上,在《见天机》的描述中,天下书局处在一个河港、湖漾、沼泽交叉密布的湿地中。
仔细回想,天下书局在《见天机》中出场次数并不多,第一次在原文中出现时,还是借《全妖志》来侧面引出的。
【烟水罗是一种外形与鸟雀相似的小型妖类,它们大多性情温和,待人友善,喜欢群居在潮湿温暖的湿地。北离湿地是我找到过的、烟水罗栖居数量最多的湿地。烟水罗天生对鸟类动物有很强的领导能力,我猜或许这就是天下书局选择建在北离湿地里的原因?(毕竟只要能和烟水罗达成合作,北离湿地里那成千上万的鸟雀们就可以任他们驱使了)
天下书局批语:猜得大差不差,不过我们可要郑重声明一下,本局不存在任何苦役妖族或动物的行为!大家都是正常出勤放班、按劳获取报酬的,是本局正儿八经雇佣的工人。】
具体的描写,季裁雪已经不大能记得了,但《全妖志》那一贯的轻松活泼的言辞风格却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可惜事到如今,佚失的书册只有千年前的读者会记得。
他收回了灵鹿,与张子珩一前一后,沿着湾湾的小河,往北离湿地的中心走去。
临水而建的乌瓦白墙静默地迎接着不请而来的访客。隔扇窗内,白发老人仍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穿过百米的距离,清晰地望见少年的脸庞。
一颦一笑总相似,疑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