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消失了?”
茫然席卷少年微微睁大的眼眸,季裁雪花费了好几秒来理解张为之那句清晰的、简明扼要的提醒。回过神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攥紧拳头,让指甲嵌进掌肉,用以压制自己立刻飙升到阈值的情绪。
“为什么?”即便他努力克制住了迸发的、混乱的情感,起码令它们没有显露在表面,他也没能忍住当即追问出声,“他被人带走了吗,还是……消散了?”
在最后一次与师兄道别时,他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做好准备接受那场道别是他与师兄间的永诀。
可另一方面,他又确实从来未曾放弃去抓住那哪怕渺茫的、挽救师兄灵魂的可能。
因为说到底,他无法做到真正心如磐石,他无法割舍对师兄的依恋。在生离死别面前,太深的羁绊绊住了他的双脚,如一颗坚固的河蚌被迫张开介壳,显露内部的、被痛苦浸泡的软弱来。
“目前我们都不确定。但是牢房的狱门完好无损,护门的阵法也没有残缺破损的迹象。冥府的囚窟由历任冥主亲自布设,我上任以来,从未听过有囚徒从中逃出。就算你师兄从里面逃出来了,也不可能做到不触发一个机关。”
张为之的话语算是委婉,却也已将他的看法挑明:如果楚连微并没有从囚窟中逃出,那他消失的最有可能的原因就只剩下了一个——他作为一道无法投胎转世的残魂,在被困冥府数十日之后,消散了。
季裁雪张了张口,他的瞳孔中倒映出须白如雪的老冥官脸上那带着不忍与遗憾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表现出的又是怎么一副模样——比起悲痛,或许根本还未能接受事实的恍惚才是他的现状。
“我……我想,我想去看看关押他的囚窟,可以吗?”
除却开口时的磕绊,他之后的话语语调已恢复寻常,仿佛一颗烧烫的铁球坠入冰窟,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冷静下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哀恸并没有如此轻描淡写地消散,只是一个与师兄的离去相关的猜想蓦然在他脑海浮现,并以举足轻重的地位强压他那翻涌的情绪一头。
他被迫镇静了下来,即便他的内心深处仍然一片空茫惨淡。
“可以。这段时间囚窟里只关押了他一人,平时就很少安排冥官去那边巡逻。他失踪后管刑狱的冥官倒是带人去调查过,但因找不到什么线索,又碰上大王失踪,他们已经把这事以残魂消散盖棺定论了。”张为之点头道,随即转眸看向仍抬手护在少年身前、面无表情的张子珩。
他将别在腰间的乾坤袋取下,掷给张子珩:“这里面存有足够的鬼火,进入密道后,你带他走上月最后一次检查时走的那条线路,大概不会碰上什么人。”
“多谢。”张子珩接过乾坤袋,朝张为之道,“我不会让他在冥府久作停留,至于我身上的麻烦,待此事了结,我会自己解决。”
“不必负担太重,子珩。若是做师父的,却懦弱无能到埋怨徒弟将自己拖累,那才是真正令人惭愧的。”老冥官捋了捋长须,他的眼眸中有浅色的笑意,就像二十年前,他决定将这位心思深沉却也心念坚固的年轻人收为弟子时一样,“一直以来,你像是缺少了一样东西,你一直在寻找着它,而现在,你终于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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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费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季裁雪总算跟着张子珩走到了这条线路的尽头。他看着张子珩从乾坤袋中挖出一团蓝焰,以他见过的手法在看似绝路的石墙上画出法阵。
符文闪烁,蓝焰转黑,石墙正中融化出一道窄门。季裁雪与转过头的张子珩对上目光,在兄长的眼神示意下,他拉住了兄长的手,紧随着张子珩步入了门中。
夜明珠点亮昏暗的走道,让他得以看见并不陌生的牢房。那些牢房无一例外的空空荡荡,令人不禁怀疑,它们存在的意义难道只是为了起到某种威慑的作用吗?
沉寂加重了阴森的氛围。
张子珩迅速地辨认出了方向,带着季裁雪往曾经关押楚连微的,囚窟的深处走去,洒落一地细微的脚步声。
“这附近没有人。”担心季裁雪过于紧张,张子珩轻声提醒道。他的视线擦过季裁雪遮住眼睛的羽睫,他似乎沉默地犹豫了很久,最后他还是开口了,“裁雪,关于你的师兄,我很抱歉。”
仿佛忽然从沉思的泥潭中被人拔出,季裁雪怔了下,他抬眸看向张子珩,以依然澄澈的、似乎藏有一片冰心的目光。
“不是的,哥哥,你没有对不起什么,在其位谋其职又何罪之有呢?”他摇了摇头。他的步伐随着张子珩一同放慢了,他们停在了那座或许可以说是人去楼空的牢房前。他垂眸望着竖栏内并不平滑的、方方正正的、狭小的地面,他仿佛品尝到了那种孤寂和压抑的滋味。
他低着头沉默着,像在哀悼。许久后,他才接上了后半句话语:
“而且我们都知道他不可能重返人间了。“
张子珩并未再出声,在已经上演的死别之前,所有安慰都显得太苍白。
他静默地陪伴在季裁雪身边,而这场悼念没有持续多长的时间。
“海枯誓设下的规则,会因为客观条件的改变而失去效力吗?”他开口时,鼻间的酸涩已尽数退却。他与张子珩对视,神色严肃而坚决。
“不会,一旦设下海枯誓,在没有双方同意的情况下,誓约就无法解除。哪怕曾经许下的诺言在客观条件变更之后无法被履行,束缚双方的誓约也依然是生效的,也就是说——无法履行誓约者必须遵从另一方的一道命令。”张子珩答道,微微皱起的眉头表明他正疑惑季裁雪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这也是为什么海枯誓的誓言往往很长,用很多细节来修饰,来保证许下的誓言不会变成对方控制自己的把柄。”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季裁雪点了点头。获取想要的答案后,他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震颤。他尽力维持着自己语调的平静,朝张子珩解释道,“我和阁主曾立下过海枯誓,他曾许诺我,会从冥府中救出我的师兄。”
显而易见的惊愕铺上张子珩的面庞,不过他依然很快地消化了季裁雪带来的信息,接话道:“他的许诺已必然无法成立,也就是说,你可以命令他做一件事……裁雪,你可以让他解除你身上的傀儡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