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重料到了乘风的警惕,于是他干脆坐实了这一点。他以攻击——这再简单不过的方式向乘风证明了季裁雪正被傀儡术操纵。这场缠斗阻断了乘风逃跑的道路,他又不可能当真与被控制的季裁雪打个你死我活。他不断地防御和退让,但这显然也并非长久之计,所以他实际上一直在寻觅着,等待一个时机——
一个将他制服的时机。
耳畔传来闪身时衣袂翻飞的声响。眼前的人影忽而消失,他知道,乘风已经闪到了他背后。
后颈传来被重击的疼痛,在视野彻底黑暗之前,他想:等他醒来之后,崔九重就可以操纵着他的身体,假装出一副脱离控制的模样了——多么合情合理,多么顺理成章。
少年被击晕后瘫软的身体并没有摔在地上,乘风揽过了他的肩膀,用小臂贴着他的后背以作依靠。
他抬眼看向大雾散去后宽阔的、无边无际的湖面,似乎在分辨着空气中是否留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几秒后,他用空着的那只手从衣襟内取出了三根羽毛——若季裁雪还醒着,他或许能发现这羽毛和他先前看到过的、乘风翅膀上的覆羽形状一致,只是颜色并非深红,而是青金石般的深蓝色。
“去吧。”乘风轻声说着,将三根羽毛抛向空中。那羽毛甫一离开他的手指,便化成了一只小鸟的形状。三只小鸟扑打着和叶片差不多大的翅膀,分为三个方向,往诉冤湖飞去。
这是他和张子珩约定的信号。
目送三只小鸟离开他的视野,他才转动目光,左右搜寻在这场战斗中幸免于难的树林。最后他锁定了西北角的一处未被分解的密林,翅膀从他的脊背中长出,华贵而拥有深蓝的色调。他抱起昏迷中的少年,挥翅往密林飞去。
他远离了诉冤湖,飞进密林深处。他不必担心张子珩是否能找到他们,因为只要有一只羽鸟成功飞到了张子珩身边,它就能引着张子珩与他们汇合。
他在一棵树干粗大的老树前停下,原本在此处休憩的小妖怪们慌里慌张地跑走了。他让季裁雪上半身靠着树干坐下,距离拉得太近,他嗅到浅淡的芳草气味,不知这气味是源自森林,还是来自木灵根的少年。
正午的阳光轻而易举地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化作轮廓模糊的光斑,映在少年安恬的脸庞。
他凝视着少年的脸,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良久,他伸出一只手,拨开了少年尚未恢复干爽的乌发。
他扶着少年的下颌,使少年往右偏过头。他的呼吸扰乱了少年的鬓发,他却全神贯注而恍若未觉。
在少年左耳耳垂下方约莫三寸之处,他看到了一枚和他小拇指的指甲盖差不多大小的,状若桃花花瓣的浅红胎记。
指腹轻轻地擦过胎记的边缘,昏迷中的少年不能给予他任何回应。他看着这枚昭示身份的印记,眸中似有海涛翻涌,然而四下阒静,不会有人看见他此刻的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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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叶的随风摇曳中,一道光斑爬上了他的眼睛。在这个时节的北方,阳光并不炽热却依然耀眼。于是他皱着眉醒来了,在大脑清醒之前他先歪过了脑袋,以躲避那刺目的光亮。
然后他猛地瞪大眼睛,他抬起了手,有些呆滞地活动了下手指,他终于肯定——他现在在自己操纵着身体。
可惜惊喜的劲头还未上来,便被一盆冷水扑灭了。那种熟悉的,被他人的灵气填满经脉的感觉并未消散,与之相同的还有被渗透五官的不适与悚然之感。
在他视野的边缘,他看到乘风正在向他走来。他想要发声,用最大的音量告诉乘风这是崔九重的陷阱,却在张口时被扼住了喉咙。
他的面部肌肉又一次不随他的意愿开始变动,或许展露出一副带着惊恐与焦虑、但更多的是脱离控制的庆幸与惊喜的表情。
他期盼着乘风能看出端倪,能继续保持警觉,可这希望随着乘风向他走近的每一步而变得渺茫。直到乘风停在他身前大概两步的位置,蹲下来与他对视,他在那双赤红的眼眸中看到了细微的、像一场即将停止的小雨一般的警惕,以及占比极大的担忧,他意识到,希望恐怕要落空了。
“雪雪。”乘风紧盯着他,开口道,“给我看看你的灵气。”
季裁雪有些麻木地看着自己抬起手,他能猜到乘风想用什么方式来验证他是否处在被控制状态——木系灵气本身是莹绿色的,而他被控制着攻击乘风时,放出的灵气是灰绿色的——那是木系灵气混合了崔九重的毒系灵气的结果。
看见他指尖放出了一抹微小的莹绿灵气,乘风的脸色缓和了些许。季裁雪却是又急又无奈地在心里团团打转——这根本不能成为评判他是否被控制的标准,他现在体内依然同时有些两股灵气,它们在他体内时是分开的,但在释放时,他可以放出其中任意一种,或是混合在一起释放。
在《见天机》的设定中,混合灵气十分少有,大抵正因它的罕见,让乘风会下意识地以它作为辨认的标准。
不过好在,这似乎只是标准之一。
乘风没有继续拉近和他的距离,他缓缓放下了手,手掌搭在平放着的大腿上,半晌,他慢慢收紧了双手。
他感到了鼻腔传来的酸涩感,而后他低垂着的眼睛被水雾打湿了。他的心里闪过一丝疑惑,直到滴落的眼泪将白衣洇出几个深色的圆点,他几乎目瞪口呆。
任谁被控制着攻击自己的朋友都不会好受。忧虑与愧疚填在他的心底,倘若真是他在控制身体,他会诚恳地向乘风道歉,但眼下更重要的是提醒乘风不要相信自己一句鬼话,最好直接再次击晕他或者远离他。
他怎么可能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还有空一边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说着仿佛没个头的、自怨自艾的话语,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也就是在脚步声响起,一道阴影重叠上树荫投射在他身上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这场戏剧的用意。而后他的脸被捧住了,他顺着那只手的力道抬起了头,他望进那双赤红的眼睛,心中杂乱而膨胀的思绪让他没能发现,凤凰的双眼并不如往日那般赤诚清冽。
他只在想着——崔九重果真善于揣度人心,最大程度地利用所谓的,人性的弱点。
就像现在,即便他本身万般不愿,也无法阻止他的眼泪打动一个在乎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