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轿停了下来,季裁雪的思路也一并中止了。他率先跳下了舆轿。此时天已全黑,议事堂外照明的灯盏并不多,正门前悬有相对的两盏四方挂灯,黄白的灯光穿过在夜里沉寂的红花,在地上印出朦胧的光斑。
崔九重下了舆轿,便大步流星地往议事堂走去。季裁雪赶忙跟上,余光一扫,却未见得一个傀儡的身影。
随着崔九重的走近,两扇厚重的大门倏然洞开,一片漆黑的屋内也随之亮了起来。崔九重没有半分停顿,径直走到了厅堂的尽头,对着那幅季裁雪曾驻足观赏过的写意山水画伸出了手——
在崔九重的指尖触及画卷的刹那,浓墨一样的黑色液体从他指尖向画上蔓开,整幅画在顷刻间变成纯黑色,又在几秒后,生出白色的线条……
季裁雪微微怔神,看着这幅画原本黑色的地方变作白色,原本留白的地方又尽数被染黑,就像剪纸从阳刻转化为阴刻。画卷彻底成型之后,只听咔嚓一声,画卷竟从中间分裂成四半,四半又各自向四角散开,拉开一个黑色的、可供一人通行的洞门。
崔九重的手向他伸来时,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侧身躲了过去。崔九重任由手悬在半空,似乎完全不会感到尴尬,只冷淡道:“如果不想在传送过程中爆体而亡,就抓好我的手。”
“这是要去哪里?”季裁雪质问道。
“我的府邸。”
府邸?
季裁雪心中闪过丝犹疑,《见天机》中并未提到过崔九重的府邸,他以为崔九重身为天道阁阁主,自然是住在天道阁岛上的某处,可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这不就是逼他成为瓮中捉鳖的“鳖”么?
僵持并未持续多久,在季裁雪想出对策前,崔九重先开了口:“不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要做的事与你无关,只是因由这双生法则,要将你带在身边而已。”
“既然这么麻烦,何不解除这法则?”
“若你立下海枯誓,保证在完成与我的交易之前,不会妄图逃跑,我自然可以为你解除法则。”
季裁雪噎了一下,又犹豫了片刻,才抓上了崔九重的手——抓的是手腕的位置,姿势有那么一点别扭,却将身体的接触面积降到了最低。
崔九重未再多言,带着季裁雪走进了门内——
如果再给季裁雪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踏进这扇门。
几乎在身体完全穿过门洞的刹那,强烈的、钻心刺骨的疼痛就转瞬侵占了他全身。他的身体几乎在瞬间瘫软,仿佛骨头都化作了血水,他在崔九重的脚边跌倒,瘫倒在坚硬的地面,如一块被从完整的身体中切割出的肉,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只能在疼痛中可怜地抽搐。他转动着全身上下唯一还能控制的眼球,强撑着因为疼痛而逐渐模糊的意识,让视线紧紧贴在崔九重身上。
他看着崔九重往前走,走到一处案桌形状的巨大石块前,崔九重似乎在操作着什么,可他无法透过崔九重的背影看见什么东西,而钻心的疼痛还在进一步啃噬他的大脑。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靴子在他眼前落定,他的头被捧起,连带着他的上半身,软若无骨地靠在崔九重屈起的膝盖。
崔九重凝视着少年惨白的脸,看着那震颤着的、如蝴蝶翅膀般不堪一折的纤长羽睫,还有那双盈着痛苦的泪水,正满是惊怒,又仿佛只有茫然的圆眼。
他的指腹微微用力,按压少年侧脸柔软的皮肤,然后如愿以偿地,看见晶亮的水珠越出浅浅的眼眶,挨着他的手指流过,掉在衣服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在黑暗彻底吞噬季裁雪的视野前,他听到崔九重自言自语一般的喃喃声:
“白泽的妖怪,未免过于好骗。”
“是不是正因如此,才会走向灭亡呢?”
寒月悬空,白雾笼罩着天道阁的山野。
完整的坡面忽然被撑开一处圆盖,一道黑色身影从地下钻出。浓雾钻进口鼻,张子珩面无表情地平复着呼吸,而在他脚下,湖水翻涌着,灌满了整个洞道。
再晚一秒,他就会被诉冤湖的湖水吞没,永远无法出来了。
天道阁阁主果真狠绝,竟放水淹没整座湖底巨宫,显然是想将所有擅闯者困杀于地底。
他抬步往山上走去,四处阒静,竟无一位天道阁的巡山弟子。
他已无心去回顾在巨宫“门”前与昙霜的那场激烈的争执,所有直接或间接伤害他弟弟的人都毫无疑议地成为他必将报复的仇人。只是现在,他没有时间去砍碎昙霜平静的、明摆着算计与理所当然的脸庞——他必须尽快地,把弟弟救回来……
垂在身侧的手缩紧了,在模糊视野的黑暗中,微不可察地震颤着。
他同样憎恨着无能的,不称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