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竟从未这样想过。思考着,我说,“在相机后我有一种安全感。”
“我在文字后也一样。而且有时很膨胀,觉得自己是造物主。”
“我倒没有这么膨胀,哈哈。你创造角色,确实像在造物,我更多是发现,拍摄对象身上的东西是他们本身就有的。不过确实非常自信,对自己的观察、捕捉、呈现,都十分有信心。”
“你应该尝试下写作——”
“掌控人物命运的感觉?”
“啊,不是。有时我什么也做不了,人物自有它的意志和主张,与当初我的构想非常不同。”
“你该试试摄影。但必须是我这种实拍方式。或许有微妙的操控存在,但人物的表现完全无法预测。”
“所以你不是一个控制欲强的人。”
“我觉得我是。也许我不愿意像普通影楼那样摆拍,对全部流程充满控制,可能是因为无论被拍对象多么出人意料,我都有自信可以应对——”
“所以其实一切依然在你的掌控之下。”
“应该是这样。就像你笔下人物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但并不会就使你无法完成创作。”
“对,我也有这个自信。尽管有时很抓狂,甚至要重新设计情节,但我始终知道难不住我,我会完成。”
“这种自信带来掌控感,而——”
“掌控感又带来安全感。”
“阿巫,你也会需要安全感吗?”
“谁会不需要?”
我想起自己曾经对安全感的思考,十分想与阿巫印证,听听她的见解。
阿巫说,“就像大自然拒绝真空一样,人类也憎恶不确定性。我们需要一些十分清晰、可以预期的模式来理解、整理生活中发生的各种事情,当能够建立某种模式——”
我插话,“你说的模式是否也可以理解为因果关系?”
她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当我们能够把生活中的事物建立某种模式,也就是说能够把事物置于因果关系之下,就会感到它处于我们控制之下,也就不再恐惧,感到安心。掌控感也好,安全感也好,其实也是我们通过理解所产生的能力感,于是我们感到自信。而自信……”
自信又反过来带来掌控感和安全感。
但我试图探寻更深。“阿巫,为什么我们对这种因果关系的需要这样强烈?简直是与生俱来。”
“也许是死亡焦虑吧。每个人都在面对宇宙的冷漠,每个人本质上都是无助而孤独的。”
我们起身回到小径,继续爬山。阿巫告诉我,她从小就想成为作家,大学毕业后兜兜转转,打工、为杂志撰稿,及至最终决定以写作为职业。真正令她刻骨铭心的男人,不是与台词相关的那个,而是另一个——她的大学同学。他们辗转才在一起,但是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后她失去了自由,不被允许外出工作,交友受到限制,生活重心只能围绕那个男人。最终她受不了,感到会窒息而死,于是再度离开。
阿巫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两侧,她一边拂到耳后一边说,“按照他的标准和大众的标准,他对我很好,我可以衣食无忧,在物质上随心所欲。哦,那台牧马人也是他买给我的,分手时坚持让我留下。可惜我无法享受那种生活,没有自由、不能独立自主,我会死。”
看着阿巫矫健的身影,我现在已经比较明白她了。她不是属于温室的娇弱小花,她是属于大自然的野性女子,充满力量。她对自然的热爱,在我看来,是一种比男女之情更为宽广的情感。看到她手中拿着一片叶子,甚至摸着一块石头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和它们原本就是一体的,所以才那样亲近。
“情感上呢?虽然没法共同生活,但情感上你们还是有共鸣的是不是?”我问阿巫与她的那位大学同学。
她叹气,“无法朝夕共处的情感,时间久了也就消磨不剩什么了。我喜欢自由,有独立的空间,他却是一个需要时时刻刻陪伴的人。所以我们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
“现在有其他心仪或适合的人吗?”看到阿巫摇头,我说,“大平呢?”
“哈,反正目前不来电。估计永远也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