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话实说,“尽管好奇,也试图探寻,可惜行动派如我,渴望热烈生活如我,终究无法被那种虚极静笃的境界吸引。”
“了解。我也是寻寻觅觅,在寻觅又放弃之后终于再度回转到灵性上来。宝贝,你的热烈生活都是假象,而我要摒弃美丽的假象去追寻内在的真实,不想再一辈子迷失在无止境的烦恼、愿望和目标之间。”
我没有说话。我的热烈生活都是假象?我不觉得。我觉得我生活得很认真很诚恳,因真诚而真实,我的生活中没有虚假,若说有,那么也只是和他相关的那些。
“只有从自我中解脱才可能获得了悟。除此以外,一切生活都不值得过。这是每个人都该认识到的。”世德强调,语气十分笃定。
我有些反感。只要不是他认为应该秉持的就都是错的、不好的,按照他的想法,所有人都应该放下一切去力求开悟。
我的沉默也没有能阻止他的话语,他仍在试图说服我,激起我的反抗之心。我说,“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不该被一种声音、一种生活方式所绑架。没有什么最好的、最值得过的生活,这个标准在每个人自己心中,每个人有权自己决定。”
“你错了,一定有一种生活方式是适合所有人的,是所有人都该这么做的。佛陀也好,克里希纳穆提也好,他们都叫人认识自我了悟自我,这有什么错?”
“如果全人类都不事生产枯坐冥想,你能想象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吗?谁来供养佛陀他们?你希望生活在一个那样的世界上吗?”
世德不说话。
我们谁也无法说服谁。我决定放弃这毫无意义没有结果的争论。
“我是来渡你的。”过了一阵儿我笑着说。
“恐怕是,”他承认,“那么多次我试图放下俗世的追逐一心追求灵性道路,却总是意志不坚半途而废,直至遇见你,唯一一次的全身投入终至落空,反而坚定了要开悟的决心,矢志不渝。”
我心里一涩,却依旧保持微笑,“我是你的门,也许你要经由我最终抵达另一个世界。”
“我也愿意是你的门。”他望着我,充满期冀。
我只笑笑。
但我再度开始考虑世界的幻象问题,认真思考是不是真有一个“真我”值得追寻,而我要不要追寻。大约因为世德一直那样对我抱以厚望,又说也愿意成为我的门,而我也从未忘记过那个雪山中神秘世界核心的梦。
印度宗教和哲学认为,宇宙间存在着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包的巨大实体——梵。梵又称为大我,是永恒的实在,不随时间空间而改变,而世间的一切都是梵的显现。为此人生的至高目的就是要通过刻苦修行,获得自我的解脱,达到与梵的合一,即梵我合一。这样,人就能脱离轮回之苦……
有些教义说人脱离轮回后可以获得永生,但据我所知,佛陀本身并无此“信我者得永生”的教诲,他只是说了脱生死不再受苦——死了就是死了,不再回来了,也因此他的信众中曾有许多人前赴后继地自杀,就为了“当下了脱”,不再轮回。终究,笃信佛陀的信众以下层民众为主,他们活着艰辛已极,而按照印度的种姓制度,婆罗门死后轮回下一世依旧是婆罗门,享受权力与供养,而底层的首陀罗也永生永世依然只能是贱民首陀罗,没有任何跃迁的可能,因此当佛陀说死了就是死了,不再回来,对他们来说成为莫大解脱。
我不清楚世德想要的是哪一种:梵我合一还是摆脱轮回,甚或只是解决当下的苦楚?
而我对哪一种都缺乏强烈的动机。
梵我合一就必须要破除摩耶。摩耶即玛雅,幻象。在《奥义书》的神话里,梵天被尊为创世主,他施展神通,变出一个有各类生物居住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纯粹的摩耶,并非真实存在。佛教继承了《奥义书》的这个世界如幻说,所以才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切法生灭不住,如幻如电;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以妄想生”等等。
梵在世间显现的一切都是幻——摩耶,人必须要破除幻才能找到梵……《梨俱吠陀》说,“彼以摩耶,揭示宇宙,既摄黑夜,又施黎明。……彼之神足,闪烁异光,驱散摩耶,直上穹苍。”。
我觉得这像是大神梵天在逗弄人类:摩耶——幻,本身在事实上是梵的显现,因而也是梵,是梵的一部分。然后人必须穿越、经历、破除梵的一部分,才能抵达梵……所以这是一场考验,奖品是与梵合一。
可是为什么要与梵合一?对我毫无吸引力。我唯一想合一的只是一个我喜爱的男性人类,如此而已,没有更大野心。
威尔·杜兰特在《论生命意义》中说,“加入一个整体,投入全部身心为它努力。生命的意义在于有机会去产生或者奉献给超越我们自身的东西。”对此我不能认同。我对整体、集体这样的事物望而生畏,个体混淆其中,然后泯灭个性,钝化或被驯化为整体、集体的一份子,一颗小螺丝钉。
泯然于众是安全的,但我不喜欢这种安全。威尔·杜兰特的说法就相当于在承认:人是渺小的,他必须依托于一个更大的东西。
而我却以为,人是英雄的存在,他等同于造物主,因为他有能力创造。
所以,我怎么可能一心去追求什么与梵合一?
也许我不谦卑。但真正的谦卑应该是发乎于心的,如果我确实不想四肢匍匐于地,又为什么要伪装或惺惺作态地跪伏?
阿巫发消息来问候近况,我告知说正在考虑要不要和世德一起修行。她说:“既然你一心要挽回,又决定抱持,为什么这件事还需要考虑,一般不是立刻就追随吗?还有什么比两个人有共同理想、追求、道路,更紧密的联系?何况你一直对灵性那样有兴趣。可是你竟然还要考虑,真是有趣。”
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自己像是阿巫的观测对象。不,确切说,是世界这间大实验室里,阿巫的重点观测对象。一切都是她的观测物,如同世界之于我的相机,我们只拣选其中一些置于笔下、镜头后。
她的话提醒了一些我未曾注意到的东西。
与世德共同修行无疑是“重新在一起”的最佳途径,尽管现在也“在一起”,但不是我要的那种在一起——只有以前那种相处才是我要的“在一起”。只要我与他共同修行,他便无法再对我说什么他不要爱情和关系、只想一个人之类的话,他会拒绝有所谓个人性的我,但不会拒绝一个同修者、乃至信徒。他需要仰视和崇拜,我知道。所以他一直那样在意未曾“征服”我——我不像其它女人那样被他一碰就吱哇乱叫然后瞬间到达快乐的顶峰,也不会哭喊着求饶之类,相反,我会挑战、激起他的全部斗志与力量,而他倾尽所有也未必便能令我缴械、服输——有时告饶的反而是他。
如果和他同修,那么便无需再纠结发消息会不会打扰他、烦到他这类的琐碎小事,也不必担心他不回复。他必然会回复,既然现在对他来说开悟高于一切,他不会放过任何有人与他探讨交流的机会,以及可以教导别人的机会。
还可以假修行之名,隔三差五与他见面,而无需等待他召唤和他的节律,只要我想。可以说,“有这样一句马哈拉吉的话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可以为我解答吗”,“今天我冥想时遇到一点障碍,你能教教我吗”,诸如此类。他怎能拒绝?
就这样徐而图之,他怎能舍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