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二月六日
那是星期天,厄文中尉在寒冷及黑暗的甲板上连续担任两班守卫军官。其中一班是代替他生病的朋友乔治·哈吉森值班,因为哈吉森出现了痢疾症状。这让厄文错过到军官用餐房享用温热晚餐的时间,只能吃一小片和冰一样硬的腌猪肉,以及里面有象鼻虫的比斯吉。现在厄文可以连续享受八小时的休息时间再来值班。他可以慢慢走下船舱,躲进舱房卧铺上的几条毛毯底下,用体温让毯子解冻,然后足足睡上八个钟头。
厄文告诉接替他担任值班军官的大副罗伯·汤马士说,他要出去走走,不久就会回来。
接着厄文就翻越护栏,顺着冰雪坡道走下船去,进入黑暗的堆冰中。
他要去寻找沉默女士。
几个星期前,克罗兹船长正准备要把那女人丢给愈聚愈多的暴民时,厄文吓坏了。船员们听从副船缝填塞匠希吉及其他几个人煽动抗命的话,开始大叫说这女人带来厄运,应该被杀死或驱逐出去。克罗兹站在那里,用手抓着沉默女士的手臂,要把她推向那群愤怒的人,就像古罗马的君王将基督徒丢给狮子一样,当时厄文中尉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是一位资历尚浅的中尉,只能眼看着船长为所欲为,即使这意味着沉默女士会被杀死;他是恋爱中的男人,厄文已经准备好要走上前去拯救她,即使这意味着会失去性命。
克罗兹用他的论点——也就是在他们必须弃船求生时,沉默可能是船上唯一知道如何在冰上打猎或捕鱼的人——说动了大多数船员,厄文私底下松了一口气。
但是爱斯基摩女人在那场戏的隔天就搬离船上,每隔两三天才会在晚餐时刻回来拿她的比斯吉,或是拿偶尔发给她的蜡烛,接着又消失在黑暗的冰原里。她住在哪里,或者她在外面做些什么,还是个谜。
这天晚上,冰原并不是太黑暗。北极光在他头上明亮地跳舞,月光也明亮到能在冰塔背后制造出墨黑的阴影。和他第一次跟踪沉默女士时不一样,第三中尉约翰·厄文这次并不是自作主张出来寻找她,是船长建议厄文在不危及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去找出爱斯基摩姑娘在冰原上的秘密藏身处。
“我跟船员们说她可能能帮助我们在冰上求生时,我是很认真的。”克罗兹曾经在他的舱房里低声解释,那时厄文还特别倾过身去听清楚。“但是我们不能等到在冰上后,才来研究她从哪里及如何得到新鲜的肉,而她似乎经常找得到鲜肉。古德瑟医生告诉我,如果我们没办法在夏天之前找到新鲜猎物的来源,坏血病迟早会夺走所有人的性命。”
“不过,除非我亲眼看到她在打猎,长官,”厄文低声说,“我要怎么从她那里得到打猎的秘诀?她又不会说话。”
“你要主动一点,厄文中尉。”克罗兹只用这句话来回答。
这是那次谈话之后,厄文第一次有机会可以展现他的积极主动。
厄文在他的皮制背包里装了一些引诱物,好在他发现沉默并且找到跟她沟通的方法时,用来犒赏她。里面有几块比他晚餐时吃到有象鼻虫的比斯吉还新鲜许多倍的饼。饼包在一条餐巾里,他还另外带了一条东方丝巾,那是他年轻的伦敦女友,在他们那次不愉快的分离前不久送给他的。主餐就包在漂亮的丝巾里:一小罐桃子果酱。
古德瑟船医囤积了一些果酱,用来当抗坏血病的药,少量地发放给大家。厄文中尉知道,爱斯基摩女孩跟狄葛先生领取食物时,这果酱是少数真正让她感兴趣的东西。厄文曾经看到,当她的比斯吉抹上一点果酱时,她的黑眼睛闪闪发亮。在过去这个月里,他十几次将自己比斯吉上的果酱刮下来,才囤积到这些珍贵的果酱。他将果酱装在原本属于他母亲的小瓷罐里。
厄文绕了一大圈到达船的左舷侧,要从那里的平坦冰地前往在船南方两百码左右由冰塔与小冰山构成的迷宫里,这里的冰塔与冰山就像是勃南森林移向邓西嫩的冰雪版。他知道自己冒着很大的风险,很可能会成为冰原上那东西的下一个受害者,但是过去这五个星期都没有这只动物出没的迹象,连从远处清楚望见的记录也没有。自从嘉年华那夜以来,没有船员再被它抓走或杀死。
我又来了,厄文心想,除了我以外,没人曾经独自到这里来,而且连个提灯都没带就走进冰塔丛林里四处徘徊。
他唯一带着的武器就是深陷在大外套口袋里的手枪。
厄文在零下四十五度的黑暗寒风中,在冰塔丛林里找了四十分钟。他几乎要决定下次再找一天来表现他的积极主动了。最好是几个星期后,那时太阳每天出现在南方海平面的时间会长一些。
这时他看到了光。
那是个怪异景象,位于几座冰塔之间某个冰谷里,有一堆雪似乎正从内部发出金黄色的光,像是在雪里发光的精灵。
或者是女巫的光。
厄文朝那地方走去,每次看到冰塔的阴影都会停下脚步,确定那不是冰上的裂缝。风吹过参差不齐的冰塔顶端和冰柱,发出轻柔的鸣笛声。紫蓝色的北极光到处舞动。
风,或沉默女士的手,将积雪堆成一个低矮的圆顶建筑,外壳薄到让厄文可以看到里面有黄光在摇曳。
厄文向下走进小冰谷。它其实只是两块被压力推挤开的堆冰板块之间的凹陷,棱角都被积雪盖住。他走向位于冰谷低处的小黑洞。洞和位于冰谷另一侧较高处的圆顶建筑,实在看不出有任何关系。
洞的入口处(如果那真的是入口)差不多就和厄文穿了很多层衣物后的肩膀一样宽。
在爬进洞之前,他在想不该把手枪拿出来,扳起击铁。这样的打招呼姿态似乎不太友善,他想。
厄文扭动身躯进洞。
他顺着狭窄的信道向下移动了大概半个身长,接着信道就转而朝上,他又爬了八英尺或更长的距离。厄文的头和肩膀从隧道深处冒出来进入光中时,他眨着眼朝四处看,下巴垮了下来。
他最先注意到的是沉默女士在摊开的毛皮外袍里面一丝不挂。她躺在离厄文中尉四英尺、高约三英尺、用雪塑造成的平台上。她的双乳袒露,从她已死同伴那里拿来的小小石制白熊护身符挂在一条细绳上,在她的两乳之间摇晃。当她不眨眼地看着他时,一点也没有要遮住胸部的意思。她并没有受到惊吓。显然在他还没把身体挤进圆顶雪屋的入口信道前,她就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她手上拿着短而锋利的石刀。他先前在船首的锚缆收置间里看到过。
“对不起,小姐。”厄文说。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身为一名绅士,他应该再次扭动身躯,倒退着从信道离开女士的闺房,即使动作会相当笨拙与不雅。但是他提醒自己,他是身负使命而来。
厄文也注意到,他还夹在进入雪屋的隧道口里,沉默女士可以轻易地靠过来用刀割断他的喉咙,而他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厄文终于把自己从信道里弄出来,把他背后的皮制背袋也拉进来。他先是膝盖着地,然后才站起来。因为雪屋地板挖得比屋外冰雪表面还低,厄文有足够的空间在圆顶雪屋中央把身体立直,头上还有几英寸空间。他发现,虽然从外面看来,雪屋只不过是个发着微光的雪堆,其实却是用切割成块状或板状的雪,以极巧妙的设计一块接着一块地向内倾斜堆垒,搭成圆拱形。
厄文过去在皇家海军最好的炮兵学校受训,而且数学向来很好,他马上就注意到雪砖是盘旋着往上盖,也注意到每块雪砖都只比前一块向内多倾斜一点点,直到最后一块关键的顶砖从上方置入圆顶最顶端,然后固定在最终位置。他看到一个小小的烟孔或烟囱,还不到两英寸宽,就在顶砖的旁边。
厄文体内的数学家因子马上就知道这个圆顶不是真正的半球形——照圆形设计原理盖的圆顶一定会垮掉——而是悬链线状:两手分持链子两端时链子的形状。约翰·厄文体内的绅士因子则知道,他研究屋顶、雪砖以及这巧妙住所的几何结构的主要目的,是让自己不要去注意沉默女士裸露的双乳与光溜溜的双肩。他想自己已经给她足够时间去拉她的毛皮外袍来盖住身体了,所以他再次朝她的方向看。
她的胸部还是裸露着。北极白熊的护身符让她褐色的皮肤看起来更呈褐色。她两颗专注、好奇、略带敌意的黑眼睛还是不眨地看着他,手上还是拿着刀。
厄文吐了一口气,然后在一个覆盖毛皮的平台上坐下来。这平台隔着雪屋中央的小空间,与沉默女士睡卧的平台对望。
他这时才发现雪屋里相当温暖。不只比外面冰冷的夜温暖,也不只比惊恐号的主舱温暖,是真的温暖。穿着许多层僵硬肮脏的衣服的他,已经开始流汗了。他看到离他只有几英尺远的柔软、褐色的女人胸部也在冒着汗。
厄文把目光再次从她身上拉开,开始把最外层的大衣扣子解开。他发现这里的光和热是从一个盛煤油的小锡壶发出来,那锡壶想必是她从船上偷来的。她偷东西的想法才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就因为自己错怪了她而自责。没错,那是惊恐号上的煤油壶,但是里面已经没有煤油了,那是他们丢弃在离船三十码、在冰上挖掘出的大垃圾场里的几百个空油壶中的一个。火焰在燃烧的不是煤油,而是别的油,不是鲸油,他闻得出它的气味——海豹油?一条用动物肠子或肌腱制成的绳索从房顶垂下来,一块皮下脂肪悬挂在煤油灯上方,让油不断滴进灯里。厄文当下就看出其中原理:当壶里的油变少时,那条用一丝丝锚缆大麻纤维编成的灯芯就会变长,火焰也就烧得较高,因此就会融化更多脂肪,让更多的油再滴到灯里。这设计相当有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