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的泥土路面变成了提尔城墙中铺着石板的街道,兰德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这里没有卫兵。虽然这座城市拥有高耸的城垒和塔楼,但它实在要比商台聚落还缺乏守卫。在商台聚落前,他和其他任何人类都会被温和却坚决地拒之门外,不过在这里,塔楼的窗口后面看不见一个弓箭手,在高大的城门里面,警卫室灰色的箍铁大门敞开着,一名面色冰冷的妇人正坐在警卫室门口的一个木桶上,将粗羊毛长裙的袖子高高挽起,在一块洗衣板上搓洗着衣服。她似乎已经在这里定居了。两个满脸是泥的小孩正咬着自己的拇指,在那名妇人背后朝兰德一行人瞪大了眼睛,至少,他们所骑的马匹并不是经常见到的。
泰戴沙就是一匹非同寻常的骏马,它有着纯黑色的光润毛皮和宽阔的胸膛,足以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即使引人注目,兰德还是选择骑这匹马。如果弃光魔使能够像在奥加林庄园那样轻易找到他,那么再耗费很大力气隐藏身份就没有意义了,不过他仍戴着黑色骑马手套,以遮蔽手背上的龙头图案和手心里的苍鹭烙印。在他的深灰色羊毛外衣上没有一点刺绣,泰戴沙的鞍衣也很朴素,他的剑柄和剑鞘从属于他的那一天开始就被裹上没有花纹的野猪皮。凯苏安穿着素灰色羊毛长裙,深绿色斗篷的兜帽完全遮住她的两仪师面孔,而明、奈妮薇和艾丽维娅都不需要藏起自己的脸。明的绣花红外衣和紧身长裤也许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还有她更加惹眼的红色高跟长靴。兰德曾经见过凯瑞安的女人们效仿她的穿着,不过这种衣饰风格应该不会传播到提尔,这是一座以衣着风格严谨肃穆而著称的城市,至少在公众场合是如此。奈妮薇穿着嵌黄色条纹的丝绸蓝裙,佩戴着她的全副珠宝,而且她并没有用自己的蓝斗篷把丝绸长裙全部遮起来。当然,提尔是一座充满了丝绸的城市,但奈妮薇竟然还想戴上她的披肩!那条披肩现在依然收在她的鞍囊里,兰德的确是费了一点力气才让她答应这样做的。
他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情是声音——一阵有节奏的撞击声伴随着不时响起的尖啸声,一开始还很微弱,但声源现在正在向他们疾速靠近。虽然还是早上,穿过城门向城中望去,街道上已经人山人海了,在兰德的视野范围内,差不多半数人都是海民。男性海民袒露着胸膛,女性海民穿着色彩鲜亮的亚麻外衫,他们的腰间都系着色彩远比提尔居民的衣着更鲜艳的丝腰带,所有人似乎都注意到那种奇怪的声音。孩子们挤过人群,躲闪着通常是由长角公牛拖曳的大车,纷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几名穿着华美的男女从轿椅上走下来,与轿夫们站在一起,向远处眺望着。一名留着分叉胡须、外衣胸前挂着银链的商人从一辆红漆马车的车窗中探出半截身子,朝他的车夫喊嚷着,要他管好那些乱跳的马匹,同时他自己挺直了身子,好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一阵特别尖利的哨音响起,把尖石板房顶上白翅膀的鸽子都吓得飞上半空,来回盘旋,两个大鸽群迎头撞在一起,许多被撞晕的鸽子落在街上行人的头上。有不少朝远方观望的人都抬起头,惊讶地张大嘴,望向天空。还有多得令兰德惊讶的人抓起掉在地上的鸽子,拧断了它们的脖子——这样做的并不只是光着脚、衣衫破烂的穷人,一个满身丝绸和蕾丝,站在一架轿椅旁的女人迅速地收集了六只鸽子,才握着那些鸽子,继续向城门外望去。
艾丽维娅发出一声惊呼,用缓慢的语调说:“这是厄运还是好运?一定是厄运。还是说,这里的鸽子有所不同?”奈妮薇冷冷地瞟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自从岚在前天消失以后,她就变得异常安静,这种沉默实在是让人感到怀疑。
“他们之中有一些人将会死于饥饿。”明哀伤地说,约缚因为悲痛而颤抖,“而我看到的所有人都要挨饿。”
我怎么可能死?路斯·瑟林大笑着。我是时轴!
你已经死了。兰德严厉地想道。在他面前的人都会挨饿,而他还在笑?这是明所见到的,是不可能挽回的,但无论如何也不该笑。我是时轴,我才是!
因为他的出现,提尔还会发生什么事?他是时轴,虽然并非总会对因缘造成影响,但他的影响很可能会波及整座城市,最好赶快结束这里的事情,以免他的敌人搞清楚鸽子相撞的原因。如果弃光魔使派遣兽魔人和魔达奥大军向这里发动进攻,那么这里的暗黑之友很可能将有机会一箭射穿他的肋骨,即使不必蹑足潜踪,也不应该招摇过市。
“你也许应该把光明之旗带来,再带一支几千人的仪仗队。”凯苏安看着那些装作与这六个骑马的人毫无关系的枪姬众。实际上,她们围绕这六个人形成了一个大圈,一律用束发巾裹住头顶,黑色的面纱就挂在胸前,当中有两个人属于沙度部族。看着兰德的时候,她们的目光总会变得格外犀利。这些枪姬众的短矛都插在背后的弓匣皮带上,因为如果她们不这样做,兰德就威胁要把她们留在奥加林庄园,另带别人作为卫队。南蒂拉坚持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带几名枪姬众,那时她那双翡翠般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兰德。实际上,兰德并没有真正想过要拒绝她,他是枪姬众唯一的孩子,这是他的责任。
兰德拉起泰戴沙的缰绳,突然间,一辆巨大的机械铁车出现在他面前。那上面的机器发出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和喷气声,粗大的铁轮不断地在灰石路面上擦出火星,推动铁车以一个人小跑的速度沿道路前进。随着机器一阵阵喷出蒸汽,一根粗大的木棍不停地上下摇动,带动另一根垂直的木棍往复运动。一根金属烟囱向外喷出一股股灰色的烟雾,但兰德看不见拉车的马,只有一些类似于舵柄的怪异装置在带动车轮。铁车上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手里拉着一根长索,他一拉长索,一个大铁缸上的管子里就有蒸汽喷出来,同时也会有尖利的哨声响起。街上的人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铁车,纷纷捂住了耳朵,不过那个留着叉状胡须的商人和他的商队则丝毫没有这种兴致。
那些拉车的马嘶鸣着,猛地向前冲去,街上的行人纷纷朝两旁散去,而那个马车里的商人差一点被甩到车外面。人群中响起一阵阵咒骂声,又有几只骡子大叫着跑了起来,它们拉的车子疯狂地蹦跳着,而驭手坐在车上,只能拼命地拉紧缰绳,就连几辆牛车都迅速加快了行进速度。明的惊愕充满了约缚。
泰戴沙作为受过严格训练的战马,并没有惊慌失措,但也还是喷着鼻息,兰德用膝盖控制住这匹黑马,同样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幕。看样子,鲍尔先生真的制造出了能够实际运转的蒸汽车。“这东西是怎么到提尔来的?”他自言自语地问着。上一次,它还在凯瑞安学院里三步一停地晃荡着。
“它的名字叫蒸汽马,大人。”一个没穿鞋子、衣衫破烂、满脸是泥的小孩一边喊着,一边不停地蹦跳,就连系住他宽大裤子的布带子上也全是窟窿,“我见过它九次了!考姆只见过它七次。”
“是蒸汽车,东尼。”衣着和他同样破烂的小同伴插嘴说道,“是蒸汽车。”他们的年龄都不会超过十岁,也都显得极为瘦弱不堪,他们满脚的泥巴、破碎的衬衫和布满窟窿的长裤说明他们来自于城墙以外,最贫困的人们所居住的地方。兰德更改了提尔的一些法律,尤其是那些给穷人来带沉重税赋的法律,但他没办法改变一切,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做出改变。路斯·瑟林嘟囔着税收和金钱会创造工作的话,兰德却不知道他是在认真提出建议,还是在肆意发疯。他把那个声音压制成微弱的嗡嗡声,让它像隔壁房间里的一只苍蝇。
“它们会四个拴成一串,把一百辆大车从凯瑞安一直拉到这里来。”东尼丝毫没有理会另一个男孩,继续说着,“它们每天能走将近一百里,大人,一百里!”
考姆重重地叹了口气。“它们是六个拴成一串,东尼,而且它们只能拖五十辆大车,但它们每天走的路可不止一百里。我听说,有时它们能走一百二十里,是车上的一个人告诉我的。”东尼转过头,皱眉盯着他。他们两个都握起了拳头。
“不管怎样,这是一项令人惊叹的成就。”兰德急忙对这两个就要打成一团的小孩说,“这个给你们。”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看也不看就扔给他们每人一枚。黄金的光亮在空中闪过,落进那两个孩子焦急伸出的小手,他们惊讶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城门去了。毫无疑问,他们害怕他会把钱要回去,有了这么多金子,他们的家人能活上几个月了。
明盯着他们两个的背影,脸上满是哀痛,甚至在她摇摇头,面容恢复平静之后,约缚中依然回荡着深深的痛惜。她看见了什么?也许是死亡。兰德感到愤怒,却没有忧伤。在最后战争结束前,到底还要死多少人?其中又会有多少孩子?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了悲哀的空间。
“真是慷慨。”奈妮薇用僵硬的声音说,“不过,我们要在这里站一上午吗?”那辆蒸汽车已经离开了他们的视野,但奈妮薇圆胖的褐色母马还在焦躁地喘息着,不住地甩头。她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坐骑——奈妮薇一直对马匹没什么办法,虽然她现在总是自以为骑术已经相当精熟了。明的坐骑是一匹来自奥加林的马厩,有着弓形长脖子的灰色母马,它一直都想要蹦起来,却被明戴着红手套的手牢牢地控制着马缰。艾丽维娅的花毛马也很想蹦跳,但那名前罪奴轻松地控制着坐骑,就如同凯苏安对待自己的枣红马一样。艾丽维娅有时会显露出惊人的技能,大概罪奴都会被要求掌握精良的骑术。
当他们策马进城的时候,兰德最后瞥了一眼那辆消失的蒸汽车,光用“令人惊叹”这个词还远不足以描述这项成就,无论是能拖动一百辆大车还是“只能”拖动五十辆,这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就。商人们会不会用它来代替马匹?这似乎不太可能,商人们都很保守,不喜欢接纳新事物。不知为什么,路斯·瑟林又开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