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洛特扭头看他,仅仅一霎,那个孩子就蜕变成了身着重甲的少年,异于常人般高大。面庞的棱角由稚嫩变为了坚毅,五官线条都长开了。他生的俊美,那头白金色的短发已经长到了丝带那样长,迎风飘扬的样子像是一条辉耀的银河。
少年一抬手,手中多出了一把匕首,将长发挽起尽数割断,散落的发丝飘零。
“你忘了,也是无可奈何。没关系,我不怪你。”少年看向兰斯洛特的眼里只有平静祥和。
他实在是太高大了,这一刻兰斯洛特只能仰头才能与他对视。对上的这一秒,他顿感这一切都那么熟悉,好像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云都了如指掌,这里简直是从他的记忆当中雕刻出来的!
这里不是别人制造的幻境,而是他自己为自己创造的、回忆中的景象。
他想起了那汪泉,很多年以前这是一条河流的源口,叫做龙泪。在方圆万里的最高峰,传说有龙在这里飞过时一滴眼泪落在了这里,便成了泉眼。要是从上空往下看,它的形状确实就如同一滴泪滴。这滴泪从山巅流下,最终像瀑布那样飞入河流。
曾经他很喜欢整个人泡在这汪泉水里,任由水面淹没自己的耳朵,只留口鼻在外面,凉丝丝的很舒服。他也想起了这个少年,颤巍巍的手举高,想要捧起少年的脸,他够不着。
他怎么能忘了呢?怎么会忘了呢?
少年俯下了身,拿起他粗糙的手掌放在了自己脸上,回忆在脑海深处抽枝发芽。他回忆起那一天的血染青山,大火连绵不绝烧了七天七夜,那座巍峨的青铜城被化成铁水,象征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两个幸免于难的孩子躲藏在悬崖的洞穴里,外面是如风的悲鸣。大的孩子只能用力抱紧小一些的,用单薄的背堵上洞口。
兰斯洛特止不住的发抖,那个大些的孩子从记忆中跨越了时间,灵魂在他身上重合,那是他自己。
在一个又一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他把收集来的食物擦干净掰碎,一点一点喂给另一个孩子,把他抚养长大。
而那个孩子,最终长成了面前的少年。
兰斯洛特望着他,泪花在眼里打转。来了,那种中邪的感觉又来了,身体彻底失去控制,肉体与意识相互矛盾。
“我忘了、我忘了……我记不住,怎么办啊?我没有办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像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人格在替自己撕心裂肺地开口,“已经过去多少年了?我、我……”
“嘘——”少年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没让他再说下去,“那颗心脏对你来说负担太大了,你的记忆会随着时间变得愈发混乱。所以没关系,我不怪你。”
少年安抚着他,语气都是轻微至极,“苏尔特尔,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少年神情肃穆,把这些话念了出来,“终有一日,等你的那颗心脏开始跳动,待到我的灵魂在漫长的岁月后重新回归,我将会从死亡中苏醒,带着雷霆的怒号与你一并登神。你我必将回到故乡,我们的太阳从混沌中重新升起。’那时世间下起百万年的火雨,我们可以永远坐在这片山崖,再也没有敌人。”
兰斯洛特呆滞地点头,脑中记忆混乱。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那张熟悉的脸再次模糊,在他眼中像是被吹走的浮尘逐渐解体,听着这些话,似懂非懂。
“记住我们的誓言,我为你取来的这颗心是为这个誓言所埋下的种子,它孕育了几千年,终会生根发芽。”
少年望着他的眼睛说。
“我们终将再次相见,如果那是你我的宿命的话。”
“那颗心、那颗心……”兰斯洛特重复着,可他已经完全听不懂了。
夕阳沉入云层之下,黑暗降临。只见乌云中一个巨大的影子在遨游,击散的云就像是浪花,它们撞击在一起,庞大的能量产生了电浆孕育在云海之中。兰斯洛特站了起来,他看不清那个蛰伏着的影子,它在人眼捕捉不到的地方高速移动,快过任何已知的飞行器,只有时不时闪过的电光短暂照耀出它的位置。
夜幕里一阵猛烈气流吹得他睁不开眼,下意识的后退远离悬崖,等到视觉再度回归,云海中央已经形成了一个螺旋的漩涡。他听见了雷鸣风啸交响,某样巨物的阴影逐渐从漩涡底部扶摇上升。
兰斯洛特怵地膝盖发软,每一根汗毛都直立起来,刻在基因上的恐惧是无法抵抗的。那伟大主宰的降临,万物都要臣服!
“那东西是……”
峰峦摇曳,他的声音下一刻就被浩大的声响掩盖。他睁眼目睹,漩涡当中黑影破云而出!
狂风托举它的翼膀,龙翔于九天之上。重力的作用在它身上仿佛完全没有体现,如同失重般翱翔,上升至天空的尽头,庞大的身影遮挡住了月亮,影子投射在整座山峰。它沐浴在月华当中自由悬浮,披上一层银白色的纱,神圣,亦或者威严,诸此之类的形容词对它而言都是亵渎。它睁开的眼睛像是液态的黄金,两对膜翼舒缓地一张一合,扇出的尽是龙卷。
兰斯洛特终于看清了,被震撼得说不出话。那生物土石色泽的鳞片中流淌着熔岩,齿间电浆在涌动。四翼四足,细长的尾锋利似剑。
那分明是一头龙!无数神话中都有它的身影,而如今它活生生就在眼前!
“风雨雷电,元素的终极——古龙。你的心来自它。人们说,凡服下古龙之心者,得长生不死。”少年站在他身边,手里多出了厚重的头盔,缓缓戴到自己头上。他的容貌身形都被重甲吞没,一对猩红的赤瞳在头盔下亮起。
少年、或者应该说是巨人开口说,“它死去了六千多年,但怨念依旧。”
巨人提起了插在岩石里的那把长戟,他如山峦一般屹立,红色的雷电在他手中汇聚,缠绕在戟刃上,万钧雷霆在他身周形成庞大的电场,尘埃都在空气中悬浮。古龙面朝向他,伸长的颈脖一顿,声如万军号角般的咆哮震荡出波纹。
兰斯洛特捂紧了自己的耳朵,一身长袍鼓动,滚滚声浪携着狂风转瞬就到来。他这才发觉捂耳朵的行为多么可笑,高频音波的摧残下哪怕脚底的岩石都像剥壳一样粉碎,而电场使得那些碾粉都漂浮在半空,像是一场史诗的大幕。
“现在你该走了,哥哥。”巨人扭头对他说。
兰斯洛特松开手,本应被震碎的耳膜居然完好无损,他还能听见声音。他死里逃生恐惧万分,还没喘上半口气,就感到背后被推了一下。他脚底一踉跄,从山崖跌落,离这天翻地覆的战场越来越远。
自由落体的下落当中,他看见两种雷霆各占半边天色。古龙扇动膜翼,盘踞着电浆的庞大身体高速旋转,以飓风般的攻势坠击。巨人一步重重踏出,挥舞长戟迎了上去,赤红的闪电与白紫色的雷霆对冲。这两股能量碰撞所产生的强光甚至超越了耀斑爆发时的光亮,黑夜炽明如白昼。
最后,兰斯洛特直直坠入云海,恍惚中有云层形成的幕布悄然拉上。这个世界在飞速远离,他听不到那些声音了。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再次醒来已经是当天下午。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像是往生似是天堂。他板正的躺在一张白色单人床上,圣洁的薄被掖在腋下,有如是已经死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