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一次查德并没有遵守他将再来的诺言,但是戈斯特利小姐不久以后却亲自来解释他为什么没有来。他临时因为某种原因必须与这两位女士一同离开,因此一再嘱咐她出来关照他们的朋友。她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当她在斯特瑞塞身边坐下的时候,他觉得她的态度简直好得无可挑剔。他独自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更深切感到因为小彼尔汉姆离去而无人倾吐胸臆毕竟是一件憾事,可是这个后来的谈话者却是个更佳的倾诉对象。她刚刚走到他身边时,他就大声对她说道:“就是那个女孩。”尽管她没有马上直接回答,他还是感觉到这事对她的影响。她默不作声,若有所思,仿佛真实情况暴露在他俩的面前,有如洪水一样地涌来,因此不可能用杯子来量似的。在他同这两位女士见面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应该从一开始就把她们的情况全告诉他,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倘若他细心一点,把她们的名字事先告诉她,那么这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这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说明他独自在那儿猜测了许多,但同时却忘了应该细心一点,把事情做到家,她因此感到颇为有趣。她和这个女孩子的母亲是老同学,是多年未见的朋友,因为这个偶然的机会得以重聚。戈斯特利小姐暗示,她再也不必暗中摸索,因此感到如释重负。她不习惯于暗中摸索,而且他也很可能明白这一点。一般说来,她总是直截了当地去追寻线索,现在她已经把握了线索,因此至少不必再费神去猜想。“她来看我的目的是为了见你,”斯特瑞塞的对话者接着又说,“可是我并不需要知道这个才明白我在哪儿。”
尽管不需要费神猜想,斯特瑞塞此时依然如坠云里雾中。“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她在哪儿?”
她踌躇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如果她来看我,我就不会在家,因为在大吃一惊之后,我已经平静下来。”
斯特瑞塞尽量做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你把你们重逢称为一件令人十分吃惊的事?”
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在她是少有的。“这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一件令人激动的事。不要去咬文嚼字。她的事我不管了。”
可怜的斯特瑞塞脸拉得老长。“她令人受不了……”
“与我记忆中的相比,目前的她更迷人。”
“那么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她不得不考虑一下该如何措辞,“得啦,我这人令人受不了。这事令人受不了。一切都令人受不了。”
他对她注视片刻。“我明白你说话的依据是什么。一切都是可能的。”他俩对视了好一会儿,后来他又说,“是不是因为那个漂亮女孩的缘故?”由于她依然不吭声,斯特瑞塞随后又说,“为什么你不打算见她?”
她随即直截了当地回答:“因为我不愿意多管闲事。”
听她这样说,他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现在要抛弃我了。”
“不,我只是准备不再管她的事。她想要我帮她对付你。我决不会这样做。”
“你只愿意帮我对付她?那么……”因为要喝茶的缘故,原先在屋外的大多数人都进了屋子,花园中几乎只剩下他们两人。园中的阴影还拖得很长,在这个高尚住宅区安家的鸟儿们发出薄暮时分的鸣叫,它们的叫声也来自周围那些古老的修道院和公馆,来自花园中那些高高的大树。我们这两位朋友似乎是在等待全部魔力出现。斯特瑞塞仍然保留着当时的印象:他仿佛觉得某种东西把他俩“钉在那儿”,使他们的感觉更加强烈。然而当天晚上他就扪心自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终于明白,对于一个首次被引入这个“大世界”——由大使和公爵夫人们组成的世界的绅士来说,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也并非那样丰富多彩。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对于一个像斯特瑞塞这样的人来说,过去的经历与现在的冒险可能会完全不成比例,这对于他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因此,尽管同戈斯特利小姐坐在一块儿,听她讲有关德·维奥内夫人的事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这段时光,这番景象,这眼前的一切,最近发生的一切,将来可能发生的事,以及这次谈话本身,凡此等等无一不在心中引起反响,使这次会晤具有更深的历史意味。
追本溯源,这的确是一段历史。二十三年以前,让娜的母亲在日内瓦同玛丽亚·戈斯特利一起读书,而且是很好的朋友。后来虽然见面时间不多,但间或也能相聚。二十三年后的今天她俩都有些岁数了。德·维奥内夫人毕业之后便结了婚,目前她的岁数可能已超过三十八岁。这样她就应该比查德大十岁,尽管斯特瑞塞可能会认为他看起来比她大十岁。一个将做岳母的人的年龄至少应该有这么大。要不是因为某种不可思议和违反常理的原因,使得她的外貌与她扮演的岳母角色完全不相符合,她应该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岳母。在玛丽亚的记忆之中,她扮演任何角色都很迷人。而且坦率地讲,尽管目前她扮演的这个角色显然不太成功,她依然光彩照人。这一次算不上对她的考验(真正的考验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因为德·维奥内先生是个粗鲁的人,她同他已分居多年,这才算是可怕的情况。戈斯特利小姐的印象却是,即使她有意想要表现她的和蔼可亲,至多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她和蔼到别人无可挑剔的程度。幸好她丈夫并非这样。他是一个极其令人讨厌的人,这就愈加衬托出她的所有优点。
对于斯特瑞塞来说,许多事情都是历史。德·维奥内夫人是位女伯爵。在戈斯特利小姐毫不留情的揭露之下,他印象中的德·维奥内伯爵是一位颇有名望的绅士,一位外表文雅,然而实际上却十分粗鲁的无赖,看来他是某种莫名其妙的环境的产物。他的同伴如此坦率地描述的那位迷人的姑娘,则是被她的母亲一手包办嫁出去的,这位母亲也是一位颇有特色的人物,心中充满自私的、见不得人的动机;这对夫妇出于种种考虑,根本不想离婚。“Cesgens-là既不会离婚,也不会移居国外或公开放弃自己的国籍,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做是亵渎神圣,是粗鄙低下。”因此他们是一些颇为特别的人。对于斯特瑞塞这种想象力多少还说得上丰富的人来说,这一切真是太不同寻常了。这位在日内瓦一所学校读书的姑娘,是一位不太合群、有趣而且对人十分依恋的少女,那时的她既敏感,脾气又火爆,有时会做出一些鲁莽的事,但总会得到人们的原谅。她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英国人,母亲很年轻就成了寡妇,后来再次嫁给一个外国人。她母亲的婚姻显然没有给她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她母亲家这边的人都家境甚好,但却有着种种怪癖,以至于玛丽亚在回想他们的行为时感到不可理解。不管怎样,玛丽亚认为她母亲私心甚重,天性倾向于冒险,而且还是一个毫无良心的人,一心一意想尽快把女儿这个包袱去掉。在她的印象之中,那位父亲是个颇有名望的法国人,与其母大不相同。她清楚地记得他十分钟爱女儿,还给她留下一笔遗产,然而不幸的是这使她后来成为别人猎取的对象,在学校里她就表现出聪明才智,她读书不多,却聪明透顶。能讲法语、英语、德语、意大利语,就像一个小犹太人似的(哦,她实际上并不是),她可以掌握任何一种语言,尽管不能获得奖品奖状。当学校演戏时,她总可以背诵台词,临时扮演某个角色。她的同学鱼龙混杂,来自各地,弄不清楚各自的种族家系,因此往往各自吹嘘自己的家庭如何如何。
毫无疑问,目前很难判定她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戈斯特利小姐认为,对于那些认识她的人来说,她属于那种不需要你多加解释的方便类型,因为她心灵的门户极多,有如圣彼得教堂里那一排可使用多种语言的忏悔室。你可以用罗马尼亚语向她忏悔,因为甚至罗马尼亚人也可能会犯罪。因此……可是此时对斯特瑞塞讲述这一切的那位小姐却用一笑掩盖了她的用意。这一笑也许还掩盖了他对这幅图画的厌恶感。当他的朋友继续往下讲时,他曾想弄清楚罗马尼亚人会犯什么样的罪。不管怎样,她接着又说,她在瑞士的某个湖边遇到这个初婚不久的少妇。在那几年中,她的婚姻生活似乎还过得去。当时的她很可爱,逗人喜欢,反应灵敏,情绪饱满。她因为见到戈斯特利而感到十分欣喜,同她谈了好些过去的趣事。后来又过了许久,她在一个乡下火车站再次见到了她。她同她交谈了五分钟,发现她依然可爱如故,不同的是妩媚的情调有所改变,而且显得有点神秘。通过谈话,她才知道她的生活已完全改变。戈斯特利小姐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其本质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同时也抱有美好的幻想,认为她是一块无瑕的白璧。她当然心机很深,但她并不坏。倘若她是坏人,斯特瑞塞必然看得出来。但是显而易见,她再也不是日内瓦学校中那位天性纯真的姑娘,她已是另外一个人,她是一个被婚姻生活改造了的小人物(像外国女人那样,与美国女人迥然不同),而且她的情况显然已不可改变。他们夫妇俩最多只可能依法分居。她一直住在巴黎,养育女儿,走她自己的路,但是这路走得并非一帆风顺,特别因为是在巴黎,但是玛丽·德·维奥内还是勇往直前。她肯定有朋友,而且还是很好的朋友。不管怎样,她就是这样,这真令人感到有趣。她同查德交朋友并不能证明她没有朋友,事实证明,他新交的朋友是何等的好。“那天晚上我在法兰西剧院就看出来了,”戈斯特利小姐说,“还不到三分钟就看出来了。我看到是她,或者是某个像她的人。”她又补充说,“你也看出来了。”
“哦,没有,没有看到任何与她相像的人!”斯特瑞塞笑着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对他的影响极大?”
戈斯特利小姐站了起来,是该他们离开的时候了。“她为她的女儿训导他。”
就像平常那样,在这种坦诚的交谈气氛中,他俩的双眼透过镜片对视良久。随后斯特瑞塞再次纵览这个地方。庭院里只剩他们俩了。“在这个时候她是否有急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