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难的是,”几天后,斯特瑞塞对德·维奥内夫人说,“我可以让他们惊奇,却不能使他们哪怕露出一点迹象,表明今天的查德再不是三年来他们一直隔着大洋对他瞪眼睛的那个查德。他们一点都不显露。他们是有意这样,你知道——你们所说的偏执、深沉的游戏——这真是不简单。”
这事在他眼里如此不简单,以至于当他想着这一点时,我们的朋友竟在女主人面前站了起来。这是在不到十分钟里发生的,而且,为了减轻内心的焦虑,他还开始像在玛丽亚面前一样,在她面前踱起步子来。他分秒不差前来赴约,显得急不可耐,虽然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太多的事要告诉她还是根本没有什么要告诉她。在发生那件事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得到了许多的印象——还有一点要说明的是,他已经毫不隐瞒地,简直可以说公开地把那件事看成他们共同的事了。如果说德·维奥内夫人在萨拉眼皮底下拉他上了她的船,那么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他是待在船上了,而且在过去许多个小时里他意识中最清楚的就是那船的运动。此刻他们就一同在船上,这在以前是不曾发生的,而他也还不曾说过哪怕是一句最温和的话来表示不安或者抗议,像他在旅店里差一点说出来的那样。他没有对她讲她使他处于尴尬的处境,因为他有另外的话对她讲,因为这处境很快就变得让他觉得不可避免,不光不可避免,而且令他兴奋、回味无穷。他到来后给她的第一个警告是,虽然盖子揭开了,事情的结局却远不如他预想的那般清楚。她就用溺爱的口吻说他未免太着急了点,安慰他说如果她懂得应当有耐心,当然他也应该懂得。他觉得和她在一起,她的语调,她的一切都帮他使自己耐心一点,这或许也可以证明她对他的影响,他和她谈话的时候已经放松下来。等他对她解释完为什么他得到许多印象却反而变得迷惑不解,他已经觉得好像两个人在一起亲密地谈了足有几小时了。那些印象让他迷惑是因为萨拉——萨拉实在深沉,她以前还不曾有机会在他面前表现出这般的深沉。他还没有说这部分是因为假如可以把萨拉比作一口井,那么这井是直接同她的母亲相通着,而既然有深不可测的纽瑟姆太太,萨拉的深沉也就在预料之中。但他并不是没有一点儿无可奈何的担心,像萨拉和她母亲这样密切地彼此交流,有的时候他觉得简直就是在同那位母亲直接打交道。而萨拉也必定会察觉这一点,那样一来,她就更加有了折磨他的手段。一旦她知道他可以被折磨——
“可是你为什么可能那样?”他的伙伴对他使用了这个字眼感到吃惊。
“因为我生来就是这样的——我样样事情都会想到。”
“啊,绝对不可以那样,”她笑着说,“人只需想尽可能少的事。”
“那样的话,”他说,“人就必须学会选择。但是我的意思只是说——因为我的表达方式很强烈——她有机会观察我。对我这一方面,事情的结果还不得而知,她可以看我焦躁不安的样子。但这也不要紧,”他继续说,“我可以忍受。总会结束的。”
他受苦的景象使她显出感动的样子,他觉得她是真诚的,“我不知道男人对女人能不能比你对我这样更好。”
对她好的确是他想做的,然而,就在那迷人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却依然能够诚实而风趣地坦白说:“你知道,我刚才说结果还不得而知,”他笑笑,“也指我自己。”
“自然是的——也指你自己!”他的形象比刚才变矮小了一点,但她看他的目光却更柔和了。
“但我本来不打算对你说这些,”他继续说,“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点小事。我刚才只是向你说明波科克太太的有利地位。”不,不,尽管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诱惑,尽管他的确觉得前景未卜,乃至踱一踱步子都让他觉得轻松些,但他还是不打算同她谈纽瑟姆太太,他不想借她来缓解萨拉故意不提那位女士给他造成的焦躁不安。她表明了她代表母亲——事情的不可思议正在于此——却丝毫不曾提起后者。她没有捎来口信,没有暗示过有什么问题,而对斯特瑞塞的询问也只敷衍了事。她设计了一种答问方式,显得他仿佛是个只需礼貌地打发一下的远房穷亲戚,反而使得他的问题都显得荒唐可笑了。加之他既不愿暴露自己最近消息的匮乏,便不宜多问,而她那方面明知如此,也不露声色。尽管如此,所有这些,他都不打算向德·维奥内夫人吐露一个字,无论还要踱多少步子。他没有说的话——还有她没有说的话,因为她也有她的高贵和尊严——在十分钟里他更真切地感到自己正以从前不曾有的亲近同她在一起——当然是为了拯救她。最后两人都显然意识到双方有话没有说,这使得他们之间生出了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他内心本想听听她对波科克太太的评价,但他不愿越过自己规定的正派得体的界限半步,甚至连她对她印象如何也几乎没有问。其实那问题的答案他不用为难她也知道,有几件事她不愿开口,其中一件便是她不明白,以萨拉所具有的条件,她居然缺少魅力。斯特瑞塞本有兴趣听她将那些条件讲评一番——她不容否认是有些条件的,本可以一件一件来赏析——但他连这一点乐趣也没有让自己得到。德·维奥内夫人今天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本身就是禀赋的出色运用的一个范例。一位她自己照他的印象通过如此不同的途径获得了魅力的夫人,怎么会认为萨拉具有魅力呢?从另一面说,萨拉自然也无须有魅力,但某种东西似乎告诉他说德·维奥内夫人却必须有的。这些不谈,重要的当然是查德如何看他姐姐,而这个问题自然又由有关萨拉对她兄弟的见解的问题引起。这个他们可以谈,而且,既然他们在许多别的问题上付出了代价,甚至可以不受拘束地谈。然而困难在于对这个问题他们可谈的只有猜想。过去一两天里他并没有比萨拉提供给他们更多的线索,德·维奥内夫人还说,从他姐姐来后,她就没有见到过他。
“这一两天让你觉得这么漫长?”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噢,我不会假装我不想他。有时我每天和他见面,那就是我和他的关系,随你怎么想吧!”她奇怪地笑笑——一种有时会跳动在她嘴角上,使他不止一次自问应当怎么去判断的笑。“但他完全是对的,”她又赶忙补充说,“我无论如何不愿意让他在这件事上有什么不对,我宁愿三个月见不到他的面。我恳求他对他们要非常的好,他自己也觉得完全应该那样。”
一个倏然闪现的念头使斯特瑞塞将目光移向一旁。她是多么奇特的单纯和神秘的混合!她有时和他对她最美好的推想完全吻合,而有时又将他的推想碰得粉碎。她有时说话就仿佛她全部处世之道就是纯真无邪,有时又仿佛连纯真无邪到她手里都变成了处世之道。“哦,他现在是全心全意供他们驱使,而且打算一直这样到底。对象近在眼前,他怎么能不想得到一个全面的印象?——他的印象,你知道,比你的或者我的都重要得多,不过他这才只沾湿了一点表皮,”斯特瑞塞从刚才的分神中恢复过来,说道,“他是打定主意要浸透的。我愿意说他是非常出色的。”
“啊,”她小声说,“你这话对谁说呢?”然后,又更小声地说,“他什么都不在话下。”
斯特瑞塞不仅仅赞成。“噢,他出色极了。我越来越喜欢,”他用认真的口吻说,“看到他和他们在一起。”然而就在这对话进行着的同时,他也愈发明显地感觉到两人之间这种奇特的调子。它将这青年置于两人面前,她的兴趣的结晶,她的天才的产物,它承认她对于这奇迹的功劳,赞叹这奇迹的稀罕;它于是使他几乎要开口,向她更详细地打听造就这奇迹的经过。他几乎忍不住要问,她是怎么办成这件事情的,从她所独享的近距离去看,这奇迹又是怎样的。然而时机稍纵即逝,话题已经转到更近的事情上,他不得不满足于对眼前的事态表示赞赏。“想想他多么值得信任,使人非常放心。”见她没有马上答话——仿佛她的信任还有某种保留——他又补充道:“我是指他一定会在他们面前好好表现的。”
“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但假如他们闭眼不看呢?”
斯特瑞塞也思忖片刻。“啊,也许那并不要紧!”
“你是说因为他——不管他们做什么——可能本来就不会喜欢他们?”
“噢,‘不管他们做什么’!——他们不会做多少事,尤其是假如萨拉没有比目前我们所看到的更多的表现的话。”
德·维奥内夫人想了一想。“可是,她有迷人的风度呀!”她这句评语还不至于让两人四目对视时保持不住正经的神色。虽然斯特瑞塞没有抗议,但他的感觉却像是自己把她的话只当玩笑。“她可以努力劝说他,可以对他很亲热,她可以对他施加言语所达不到的说服力。她可能抓住他,”她结束道,“像你我都不曾办到的那样。”
“是的,她可能,”斯特瑞塞这时才笑了,“但是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和吉姆在一起。他还在陪吉姆游玩呢。”
她显然还有疑虑。“那么,吉姆的情形呢?”
斯特瑞塞折回脚步,然后说:“他没有对你说起过吉姆?这之前他没有给你‘解决’过他?”他有些不明白,“他难道不对你说点什么吗?”
她踌躇片刻。“不,”两人再次用目光交流,“不像你那样。你可以说使我看见了他们,或者至少让我感觉到他们。而我也没有多问,”她补充道,“最近我不想去打扰他。”
“噢,那个么,我也一样。”他鼓励地说,这样,谈话至少暂时显得顺利一些——仿佛她回答了所有的问题。这又使他回到心里的另一个问题。他再次转身,然后马上又站住,满面笑容地说:“知道吗,吉姆真是个人物!我想最后做成这事的会是吉姆。”
她有些不明白。“抓住他?”
“不——恰恰相反。抵消萨拉的影响。”他给她解释他对这件事情的想法,“吉姆是个十足的怀疑派。”
“噢,可爱的吉姆!”德·维奥内夫人露出一丝笑容。
“是的,一点不错,可爱的吉姆!他真可爱极了!他想要做的——愿上天宽恕他——是帮我们的忙!”
“你是说,”她急切地问,“帮助我?”
“当然,首先是查德和我。但是他把你也算上了,虽然他还没有怎么见过你。只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把你想得很糟。”
“很糟?”她全都想知道。
“一个十足的坏女人。当然,是非常非常出色的那种。可怕可爱,不可抗拒。”
“噢,可爱的吉姆!我倒想和他认识。我必须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