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他去迈榭比大街的时间较晚,因为他有这样的印象:去早了没有用,而且在白天他不止一次询问过看门人,查德还没有回来,也没有留下任何口信。斯特瑞塞感到,显然在这紧要关头他可能有什么要紧事,使得他长留不归。我们的朋友到鲁第雷沃里路的旅馆去问过一次,但得到的答复是,那儿的客人全都出去了。斯特瑞塞考虑到他总会回去睡觉,于是直接走进了他的房间,可是他仍然不在。过了一会儿斯特瑞塞在阳台上听见时钟敲了十一下。这时查德的仆人进来看他是否又回来了。斯特瑞塞了解到,查德曾回来换晚餐礼服,但很快又出去了。斯特瑞塞等了他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奇怪的建议、劝解和认识,这是他在这番奇妙的经历结束时回忆得起来的特别重要的几小时之一。最聪明懂事的仆人巴蒂斯特安排好了光线最柔和的灯和最舒适的椅子供他使用。书页半裁的淡黄色封面的小说,有一柄象牙刀横插其中,在柔和的灯光下,就像农妇头上的刀形发饰。巴蒂斯特说,如果先生不需要别的东西了,他就请求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听他说完之后,斯特瑞塞似乎觉得灯光变得更加柔和。这晚相当闷热,因而一盏灯足够了。城市灯火通明,光芒万丈,一直照耀到很远的地方。从大街上发出的光辉,透过一连串的房间,使那排成长列的室内场景及各样物件隐约可见,并使它们显得更加气派。斯特瑞塞产生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他曾独自一人在这儿逗留过,在这儿翻阅书籍、图画,而且当查德不在时曾呼唤过此处的精灵,但从来不曾在半夜三更待在这儿,也从来不曾有过这种近乎痛苦的欢乐。
他在阳台上逗留了很长的时间。他伏在栏杆上,就像第一天他刚来时看见小彼尔汉姆伏在栏杆上,也像那天小彼尔汉姆从下面往上看见玛米伏在她自己的阳台栏杆上。他重新走回房间——有宽大的房门相通的前面那三个房间。他在室内转来转去,不时坐下歇息,同时尽量回忆三个月前这些房间给他留下的印象,想再次听见它们当时向他倾吐的声音。可是那声音再也听不见了,他以为这是他自己发生了变化的明证。从前他听见的只是他当时能听见的。此时他只好把三个月之前视为遥远过去的一个时刻。一切声音都变得更加混浊,其含义更加丰富,当他走动时,它们一齐朝他袭来——以这种一齐发作的方式不让他得到安宁。奇怪的是,此时他感到悲伤,好像他来此是为了干什么错事;但同时他又感到兴奋,好像他来此是为了获得自由。然而自由是此时此地最重要的东西。正是这自由使他感觉到很久之前他失去的青春。今天他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失去了青春,或为什么数年之后他对他失去青春仍然介意。每一件东西都具有魅力,其主要原因在于每一件东西都代表着他所丧失的东西的实质——它使这东西能被获得,能被接触到,并在其从来不曾达到过的程度上成为一种感觉。这就是他那久已丧失的青春在这独特的时刻里所变成的东西——一种奇怪的具体的存在,充满神秘,但又具有现实性,因而他能接触、品尝、闻味,并能听见它深深呼吸的声息。它不仅在室内,也在户外的空气中。它存在于夏夜里,存在于从阳台上对巴黎夜景的久久观看之中,存在于从下面传来的、明亮的小马车发出的急速而柔和但又连续不断的辘辘声之中。这辘辘声总是使他想起他从前在蒙特卡洛看见的赌客们匆匆奔向赌桌的情形。当这景象浮现在他眼前时,他突然感觉到查德已经出现在他的背后。
“她对我说,你把一切都推到了我的身上。”他很快就谈到这个消息。这表明这年轻人好像愿意暂时让它这样。由于有终夜长谈的有利条件,其他事情便进入他们的话题,而且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效果,使得他们这次谈话一点也不匆忙急躁,而成为斯特瑞塞在他这番经历中最长、最散漫、最轻松的一次漫谈。从一早他就开始寻找查德,直到此时才见到他。不过这耽误终于得到了补偿:他们能如此格外亲切地面对面交谈。当然他们在不同的时间经常会面。自从第一个晚上在剧院会面以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当面谈过他们的问题。然而他们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真正单独在一起,他们的谈话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只涉及他们自己。如果说许多事情都从他们面前掠过的话,那么可以说没有哪一件事能像那个有关查德的事那样给斯特瑞塞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象。斯特瑞塞经常为这桩事而万分感动,于是便将它记录下来:他幸福地回忆起每一件表明他知道如何生活的往事。这事实包含在他那愉快的微笑之中——当他的客人从阳台上转过身来迎接他的到来时,发现那微笑表现的愉快程度恰到好处。他的客人当场就感觉到,他们这次会面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证明这种才能。因此他对这令人赞许的才能心悦诚服。如果有人对这种才能不能心悦诚服,那么这种才能还有什么意思呢?幸运的是,他并不想干扰查德的生活。然而他充分地意识到,即使他要干扰,他也只能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结局。事实上,正是因为他把自己个人的生活从属于这个年轻人的生活,他才能够坚强而充实地生活下去。然而尤其重要的一点,表明查德如何完全掌握了上述知识的迹象,便是一个人就这样不仅以适当的欢乐的心情,而且以狂热的发自本能的冲动,投入到他的洪流之中。因此他们的谈话还未到三分钟之久,斯特瑞塞便感到异常兴奋,而这种兴奋正是他在等待时就有的心情。当他观察他的朋友身上与此种兴奋之情相关的任何细枝末节时,这股感情的洪流便充沛得四处泛滥。这位朋友快乐之极的情形是这样的:他“放出”兴奋之情,或与此相关的任何感情,就像送走了待洗的衣物(家务中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安排了)。简而言之,斯特瑞塞觉得这与洗衣妇把熨平机带回家的喜悦心情有相似之处。
当他详细讲述萨拉来访的情形时,查德十分坦率地回答他的问题。“我主动向她提起你,要她务必见你。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总共只有十分钟的时间。这是我们第一次自由交谈,真正是她第一次与我打交道。她知道我也了解她对你所说的那些话,而且知道你没有做什么使她为难的事。因此我直截了当地为你说好话——让她相信你愿意为她效劳。我也向她保证为她效劳。”这年轻人继续说道,“我还告诉她如何与我随时联系。可她的困难是,她找不到她认为合适的时间。”
“她的困难是,”斯特瑞塞答道,“她发觉她害怕你。可是她一点也不怕我,这个萨拉。正因为她看出我专心思考这情形时如何烦躁不安,她才感到她最好的机会就是尽量弄得我坐立不安。我认为她很高兴看到你尽量把一切都推到我的身上。”
查德不同意这种看法。他问道:“我亲爱的朋友,我究竟做了什么事而使萨拉害怕我呢?”
“你‘好极了,好极了’,确实如我们这些可怜的人们在观看那场戏剧时所说的那样。这就十分有效地使得她害怕你。而使她更加害怕的是,她能看出你并不是有意为之——我的意思是,有意使她感到害怕。”
查德高兴地回忆起他当时可能有的动机。“我只想表示善意和友好,表示礼貌和体贴,而且我仍然只想这样。”
斯特瑞塞对他轻松愉快的说明报以微笑。“可以肯定地说,除了由我来承担责任之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这几乎可以完全消除你们之间的个人摩擦和怨恨。”
可是对友好这一概念的理解更趋完善的查德,却不愿意这样!他们一直都待在阳台上。白天的热气消退后,夜晚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他们轮流背靠着栏杆,一切都与椅子、花盆、香烟和星光和谐一致。“在我们同意一道等待和一道做出判断之后,那责任其实并不是你的。我对萨拉的答复是这样的:我们过去和现在都一道做出判断。”
“我不害怕承担责任,”斯特瑞塞解释道,“我来这儿绝不是为了让你来替我承担责任。在我看来,我来这儿就好像负重的骆驼那样屈膝跪腿,以使背部便于接近。我以为你一直在做特殊的、个人的判断——对此我没有打扰你。我只希望从你那里最先得知你做出的结论。我不想要求更多的东西。我正洗耳恭听。”
查德抬头仰望天空,慢慢喷出一口烟气。“好啦,我已经明白了。”
斯特瑞塞等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点也没有干扰你。可以说自从头一两个小时我劝你耐心以来,我几乎没有对你讲过一句话。”
“啊,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那么我们两人都很好——我们的行动光明正大。我们给他们的条件最为宽大。”
“啊,”查德说道,“真是再好不过的条件了!由她们决定吧,由她们决定吧。”他两眼仍然盯着星星,一边吸烟,一边似乎要对此做出结论。他可能一直静静地在用占星术给她们算命。与此同时斯特瑞塞感到疑惑,不知道由她们决定什么,于是查德最终把答案告诉了他:“由她们决定干扰我还是不干扰我。在她们真正了解我的情况下,由她们自行决定,是否让我继续照我的样子生活。”
斯特瑞塞完全明白而且赞成这个看法。他知道他的同伴采用的第三人称代词复数“她们”,指的是纽瑟姆太太和她的女儿,意思一点也不含糊。显然这个代词不是指玛米和吉姆。这更使斯特瑞塞感到查德有他自己的见解。“可是她们已经做出了与此相反的决定,不让你照你的样子生活。”
查德像刚才那样接着说道:“她们绝不会同意。”
斯特瑞塞也一边思索一边吸烟。他们位于高处,仿佛是站在道德评价的高位上,从那里可以俯视过去。“你知道,从来不曾有任何微小的机会使她们同意。”
“当然没有任何真正的机会。不过如果她们愿意考虑有……”
“她们绝不愿意。”斯特瑞塞已经得出了结论,“她们出来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我。她们不是想亲眼看一看你在干什么,而是想看我在干什么。由于我的该遭谴责的拖延,她们感到好奇的第一个方面不可避免地会让位于第二个方面。如果我可以这样说而你又不介意我指出这令人反感的事实,那么她们最近特别感到好奇的是第二个方面,换一句话说,萨拉漂洋过海时,她们要追逐的正是我。”
查德专心地听着,并且心领神会。“看来这真是一桩麻烦事——我使你陷入了困境!”
斯特瑞塞又停顿了片刻,然后做出回答,似乎要一劳永逸地消除这种内疚的因素。无论如何,他们又在一起了,因而查德打算把它当成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你找到我时,我已经‘陷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