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很好,你很好。”他几乎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他之所以不耐烦,不是因为她施加的压力,而是因为她的顾忌。他愈来愈清楚地看出她和查德商谈此事的态度,愈来愈明确地认为她对于他能“容忍”什么这个问题感到很紧张。是的,他是否“容忍”他在河边看见的那个场面。虽然那年轻人肯定认为他会帮他们掩饰,但她最后表示的意见一定是:她要亲眼看见的确是这样,才会感到放心。一点儿不错,正是这样,她确实亲自在看。就这样他能容忍的东西在这些时刻就有利于他自己。当他充分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想他必须振作起来。他想表现出他会尽可能容忍一切的样子,而不显得心慌意乱,他一定要控制住局面。她已做好一切准备,而他也准备得很充分。在某一点上可以说,他是他们两人中准备得更充分的一个,因为虽然她聪明伶俐,但她不能当场说明她的动机(这真令人惊奇)。对他有利的是,他说她“很好”,这就给了他机会提出询问。“我很高兴来这里,请问你是否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要对我讲?”他说这句话,仿佛因为她已经看出他在等待她开口。他并非感到不安,而是很自然地对此感兴趣。然后他看出她有一点吃惊,甚至对她忽视的这个细节(唯一的一个细节)感到奇怪,因为她以为他知道这一点,认识到这一点,从而略去一些话不说。然而她朝他看了一眼,好像是向他传达这样一个信息:如果他想要知道一切……
“自私而且庸俗——你一定认为我是这样的人。你已经处处在帮助我,可是我却好像不知足,”她说,“不过这不是因为我害怕,虽然作为一个处在我这种地位的女人,我自然会感到害怕。我的意思是说,不是因为生活在恐惧中——不是因为这样才使人变得自私,因为今晚我就要告诉你我并不在乎。不在乎还有可能发生的事,也不在乎我可能丧失的一切。我不求你再给我任何帮助,也不想对你说以前我们已经谈过的那些事,不管是我的危险还是安全,或者他的母亲,他的姐姐,可能会与他结婚的姑娘,他可能得到或丧失的财产,他可能做对或做错的任何事情。如果在得到你的帮助后,一个人仍然不能照顾自己或者干脆缄口不言,那么这个人必须放弃获得关照的要求。正是因为我确实关心这件事,所以我仍然紧紧抓住你不放。”接着她问道,“我怎能不在乎我给你留下的印象呢?”见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又问道,“如果你要走,是因为你必须走吗?你不能留下来以免我们失去你吗?”
“不回家而与你们一起在这儿生活?”
“不是与我们住在一起,如果你不同意的话,”她十分动人地说道,“而是住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当我们感到必要时,便可以看望你。有时我们很想见到你。”她接着又说,“最近这几周我经常都想见到你,可是又不能,我感到你就要永远离开我们了,此时我怎能不想念你呢?”好像他没有料到会听见她说得如此直率和恳切,他明显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因此她继续说道:“你现在的‘家’在哪儿?家里情况怎样呢?我使你生活发生了改变,我知道是这样的。我还搅乱了你头脑里的一切想法,搅乱了——我该怎么说呢?——你关于正派与合适的观念。这使我厌恶……”她突然住口不说了。
然而他还想听下去。“厌恶什么呢?”
“一切,生活。”
“啊,太多了,”他大笑道,“或者太少了!”
“太少了,说的完全正确。”她急切地说道,“我所憎恨的是我自己,因为我想到,为了快乐,我从别人的生活中拿走了那么多,但是即使这样我却仍然不快乐。这样做欺骗了自己并堵住了自己的嘴巴,但是得到的却很少。可怜的自己总是在那儿,总是使人多少产生新的忧虑。结果得到的并不是快乐,根本不是快乐,一点儿也不是快乐。唯一可靠的是给予。它最不会欺骗你。”她这番话说得既有趣又动人,而且特别诚恳。然而她却使他感到迷惑和烦恼——她的恬静安详竟然变成了如此强烈的震动。他感觉到他以前与她在一起时所感觉到的东西:在她的外表下面总是隐藏着更多的东西,在这些东西后面还有其他更多的东西,在其他东西后面还有更多其他东西。“至少,”她又说,“你知道你的处境!”
“那么你也确实应该知道,因为不正是你所给予的东西把我们这样聚集在一起的吗?正如我让你充分知道我所感觉到的那样,你赠送的是我所见到的最宝贵的礼物。如果你对你的表现仍然感到不满意,那么毫无疑问,你生来就是一个自己折磨自己的人。”他总结道,“你应该轻松一点。”
“而且再也不麻烦你,毫无疑问,甚至不强迫你接受我做出的这么美妙的后果,只是让你把我们的事当成已经完结了的事,彻底完结了的事,眼见你带着我这样的心安理得的心情离去。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她激动不安地连声说道,“尤其是,我相信:为了你自己,你不可能做你已经做过的事情。我不认为你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因为这显然是你的生活方式,而且我们都认为这是最好的方式。”过了片刻她继续说道,“是的,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应该轻松一点,对我自己所做的感到心满意足。那么我现在正是这样做的。我很轻松。你可以把这作为你最后的印象。你说你什么时候动身呢?”她迅速改变话题问道。
他没有立即回答。他最后的印象愈来愈加混杂。这使他感到有些失望,感到比头一天晚上的低落情绪更加低落。如果说他做了那么多努力,那么他努力的结果并没有使他感到有如获得了理想的欢乐结局似的那样高兴。女人们总是这样无止境地吸收,与她们打交道犹如在水面上行走。虽然她夸夸其谈,虽然她矢口否认,但是她内心深处所关心的只是查德本人。她重新感到害怕的毕竟还是查德。她的激情的奇怪力量正是她的恐惧的力量。她紧靠着他——兰伯特·斯特瑞塞,把他当作经过她考验的安全的保障,虽然她尽量显得大方、优雅、诚实,虽然她敏锐伶俐,但是她害怕他近在身边这样的关系。因为有这种深刻的感受(就像空中朝他吹来了一股刺骨寒风),他对此几乎感到恐惧:一个如此好的人竟然由于那些神秘力量的作用而成为一个如此被人利用的人。因为归根结底它们是十分神秘的:她只是把查德造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那么她怎能认为她已经把他造就成了永远如此的样子呢?她已经使他变得更好,变得最好,变成了她所希望的样子,可是我们的朋友却很奇怪地认为他仍然不过是查德而已。斯特瑞塞觉得他也对他有所造就。他的高度赞扬好像是对她所做的努力表示崇敬。她的努力尽管令人钦佩,却仍然严格属于人类努力的范畴。简而言之,令人惊奇的是,伴随人世的欢乐、安慰、过失(不管怎么将它们分类)并且属于共同经验范围内的东西竟然受到如此玄奥的评价。这可能会使斯特瑞塞气愤或羞愧,正如有时我们知道了别人的这种秘密而产生同样的感觉那样。但此时他却被某种如此严酷的东西控制在那儿,这情形令人大为反感。这不是昨晚上那种心慌意乱,那已经过去了——那种心慌意乱只是小事一桩。真正令人难受的是看见一个人受到难以言说的崇拜。又是这样,涉及女人,涉及女人,如果与她们打交道是水上行走,那么水面上涨又有什么奇怪呢?而且水的上涨从来不曾高于这个女人周围的水面。此时他发觉她正定睛注视着他,接着他说出了他的全部心思:“你担心你自己的生活!”
这话又引起了她对他的注视,而他不久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的脸上一阵抽搐,她已抑制不住的眼泪先是静静地涌出来,紧接着便是突然爆发出的小孩似的哭声,很快又转成急速的啜泣。她坐下来,两手掩住面孔,完全顾不上面子了。“这就是你如何看我的,这就是你如何看我的,”她喘息道,“我就是这个样子,我必须承认我就是这样,当然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她的情绪起初十分矛盾,他只有站在那里发呆,觉得是他引她烦恼不安,不过这是由于他说实话而引起的。他只好默默地听她讲,不打算立即开口,觉得全身微微透出高雅情调的她分外可怜。他同情这情感,正如他同情其余那些情感那样。与此同时在这个欢乐和痛苦如此自由流露的场面中,他依稀意识到某种内在的讥讽。他不能说,这并非不要紧,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他要为她效劳到底——好像他对她的看法与这无关。此外,好像实际上他想的根本不是她,好像他不可能想别的,只想的是她所代表的成熟、深厚、可怜的激情以及她揭示的可能性。在他看来,她今晚比过去略显苍老,明显可见不像过去那样免除了岁月的摧残。然而她与从前一样,仍然是他一生中所遇见的最完美、最敏感的人,最快乐的精灵。不过他却看出此时她烦恼得有一点粗俗,就像一个女仆为她的男朋友而哭泣那样。唯一的区别是,她判断自己,而女仆却不然。这种智慧上的弱点,这种判断上的丢脸,似乎使她的情绪更加低落。毫无疑问,她的精神崩溃是比较短暂的,在他开口答话之前她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恢复过来了。“当然我担心我的生活。但是那无关紧要。那并不是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