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怎样秘密商量,怎样计划诱导病人丢开禁止他从事的工作,拉他一同到户外去散步;她记起了叫她做“我的基蒂”,她不在就不肯躺下睡觉的那个顶小的男孩对她多么依恋。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接着她记起了彼得罗夫那穿着褐色上衣的消瘦憔悴的姿容,长长的脖颈,稀疏的鬈发,一双询问般的碧蓝眼睛,那眼睛基蒂初看见时感到那么可怕,还有他竭力在她面前装得健壮和活泼的病态挣扎。她记起了开头她是怎样努力克制着她对他,像对一切肺病患者一样感到的厌恶,以及怎样煞费苦心找话跟他谈。她记起了他凝视她时那种胆怯的、感动的眼色,她感到的怜悯、不安和随之而来的意识到自己的善行的奇异心情。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但是那一切都是起初的事情。现在,几天以前,一切都突然破坏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用虚情假意的亲热迎接基蒂,不断地观察她和她丈夫。
她走近时他表露出的那种感动的喜悦,难道竟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冷淡的原因吗?
“是,”她回想着,“安娜…帕夫洛夫娜有些不自然,而且完全不像她的善良的性情,她前天生气地说:‘看吧,他总算把您等来了,您不在他不肯喝咖啡,虽说他已衰弱到这种地步了。’”
“是的,也许,当我把毛毯递给他的时候她也很不高兴。那本来不算一回事,但是他那么过意不去地接过去,而且感谢了我那么久,弄得我也不好意思了。还有他给我画得那么出色的肖像。尤其是那惶惑而温柔的眼光!是,是,一定是的!”基蒂恐怖地暗自重复说。“不,这是不会的,这是不应该有的!他是多么可怜啊!”她随即对自己说。
这种疑惑把她的新生活的魅力毁坏了。
三十四
在温泉疗养季节快结束的时候,谢尔巴茨基公爵从卡尔斯巴德到巴敦和启星根①去看望了俄国朋友——像他所谓的去呼吸俄国的空气——以后,就回到家里人身边了——
①巴敦和启星根均德国地名,为有名的温泉。
公爵和公爵夫人对于国外生活的见解是完全相反的。公爵夫人觉得一切都很美满,尽管她在俄国社会里有她的确定不移的地位,但她在国外却竭力想装得像一位西欧的太太,其实她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位典型的俄国太太,——因此她矫揉造作,很不自在。相反地,公爵觉得国外的一切都是可憎的,讨厌欧洲的生活,保持着自己的俄国习惯,并且在国外故意要显得比他实际上的样子更不像西欧人。
公爵回来时显得瘦了,两颊的皮肤松软了,但是他的心情却顶愉快。当他看见基蒂完全复原了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更愉快了。基蒂同施塔尔夫人和瓦莲卡友好的消息,和公爵夫人述说的她观察到基蒂心中起了某种变化的消息扰乱了公爵,引起了他对于一切引诱他女儿离开他的东西一向怀着的嫉妒心情,引起了他的恐惧,唯恐他女儿摆脱他的影响,而进入他所不能达到的境地。但是这些不愉快的消息通通淹没在像海洋一样的善良和愉快的心情里了,公爵向来是善良和愉快的,他游历了卡尔斯巴德温泉回来就更是如此了。
在回来后的第二天,公爵穿着长大衣,脸上带着俄国人的皱纹,浆硬的领子撑住微微鼓胀的两颊,怀着最愉快的心情和女儿一同到浴场去。
是一个明媚的清晨:整洁的、愉快的、有小花园的房子,红脸、赤胳臂、喝足了啤酒、快活地工作着的德国女仆的姿影,灿烂的阳光,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但是他们越走近浴场,就越加频繁地遇见病人,这些病人的样子在有秩序的德国生活的日常状态中显得更加可怜。基蒂对这种鲜明对照已不感到惊异了。明朗的阳光,葱茏的绿树,音乐的声音对于她来说是这些熟识的人的天然背景,在这些人身上,像她所看到的,总是起着不是变好就是变坏的变化。但是在公爵着来,六月早晨的明朗和愉悦,奏着流行的欢快的华尔兹舞曲的乐队的声音,尤其是健壮的女仆的姿影,和这些从欧洲各处聚拢来的半死不活的人联系在一起,好像有些不协调而又很可怕。
公爵和他的爱女挽臂而行,虽然觉得自豪,而且好像恢复了青春一样,但是他却为他的有力步伐和粗壮四肢而感到不安,他几乎有点害羞了。他差不多感到好像是一个在众人前面赤身露体的人一样。
“把我介绍给你的新朋友们吧,”他对女儿说,用胳臂肘挟紧她的胳臂,“因为治好了你的病,我连那讨厌的苏登温泉也喜欢起来了呢。只是这里阴郁,阴郁得很啊。那是谁?”
基蒂一一说出他们所遇见的、她熟识的和不熟识的人们的名字。在花园入口,他们遇见盲妇伯尔特夫人和她的带路人,公爵看见这位年老的法国妇人一听到基蒂的声音就喜笑颜开,很是高兴。她立刻用法国人所特有的那种过分的殷勤和他攀谈起来,称赞他有这么一个好女儿,当面把基蒂捧上了天,管她叫宝贝、珍珠、安慰的天使。
“哦,那么她是第二号天使了,”公爵微笑着说。“她管瓦莲卡小姐叫做第一号天使哩。”
“啊,Mademoiselle瓦莲卡,她可真是一位天使呢,allez①,”伯尔特夫人接上说——
①法语:真是的。
在回廊里他们遇见了瓦莲卡本人。她拿了一只雅致的红色小提包匆忙地向他们走来。
“您看,爸爸回来了,”基蒂对她说。
瓦莲卡做了一个介乎鞠躬和屈膝礼之间的动作,——就像她做别的任何事情一样单纯而自然——就立刻和公爵攀谈起来,又大方,又自然,就像她和旁的任何人谈话一样。
“当然我知道您,我对您知道得很清楚呢,”公爵对她说,流露出一丝微笑,基蒂根据那微笑看出来她父亲喜欢她的朋友,觉得非常高兴。“您这么匆匆忙忙地到什么地方去呢?”
“Maman在这儿,”她转向基蒂说。“她整整一晚上没有睡觉,医生劝她出来走走。我把她的针线活给她拿去。”
“这就是第一号天使吗?”公爵在瓦莲卡走开去的时候说。
基蒂看出她父亲本来想嘲笑一下瓦莲卡的,但是因为他喜欢她而不能那样做。
“哦,这样我们可以看见你所有的朋友了,”他继续说,“甚至施塔尔夫人,假使她还会屈尊认我的话。”
“怎么,难道你原来认识她吗,爸爸?”基蒂看见提起施塔尔夫人的名字时,公爵的眼睛就燃烧着嘲弄的火焰,于是惴惴不安地问。
“我原来认识她丈夫,和她也有点儿认识,在她加入虔诚派①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