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事业,发展得好极了。尽管由瑞士输入的医院装备、机械、乳牛、还有其他许多项目,花费了他一大笔款项,但是他却相信他并没有浪费,反而增加了财富。只要一涉及收入问题——木材、五谷和羊毛的销售,或者土地的出租问题——弗龙斯基就硬得像燧石一样,分文不让。在动用大量资金上面,无论在这个或者其他的田庄上,他一直采用最简单最保险的方法,在琐碎小事上的用度一直是极其精打细算的。虽然那个德国管理人用尽一切诡计多端的手段,企图引诱他破费金钱,一开始总把预算打得高于实际的需要,然后又说经过一番考虑可以很便宜地搞到手,而且马上就有利可图,但是弗龙斯基却从不听从。他听着管理人说,仔细问他,仅仅在订购的或者建筑的东西是最新式的,在俄国还是闻所未闻的,可以一鸣惊人的时候,他才同意。此外,他手头有多余款项的时候,他才决定大宗开支,开支的时候,他仔仔细细加以研究,钱非得花得最合算才行。因此从他经管事务的方法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并没有浪费,反而增加了财富。
十月里,卡申省举行了贵族选举大会,弗龙斯基、斯维亚日斯基、科兹内舍夫、奥布隆斯基和列文的一小部分田产都在这个省份里。
由于种种关系,也由于参与这件事的人们,使这次选举引起了社会上的注意。人们议论纷纷,为它作着准备。住在莫斯科,彼得堡,还有国外来的,好些从来没有参加过选举的人,都集中到这里了。
弗龙斯基老早就答应过斯维亚日斯基他要出席。
选举以前,时常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来拜访的斯维亚日斯基来邀请弗龙斯基了。
前一天,弗龙斯基和安娜为了这趟计划中的旅行几乎吵起来。这是秋天,是乡下一年里最沉闷无聊的时候,因此弗龙斯基做好了斗争的心理准备,用他从来没有对安娜用过的严厉而冷酷的口吻告诉她说他要走了。但是,使他惊异的是,安娜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消息,只问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仔细打量她,不明白她这种泰然自若的态度。她看见他的眼色只付之一笑。他了解她那套缩到内心深处不动声色的本事,而且也了解只有在她暗中打定了什么主意却不告诉他的时候才会这样。他害怕起来,但他是那么愿意避免吵嘴,因此装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而且真有几分信以为真,有点相信了他愿意相信的事,就是说,相信她明白道理。
“我想你不会觉得无聊吧?”
“我想不会的,”安娜回答。“我昨天收到戈蒂叶书店①寄来的一箱子书。不,我不会无聊的。”——
①戈蒂叶书店是莫斯科一家著名的法国书店。
“她打算采取这种口气,那更好!”他沉思。“要不然,搞来搞去老是那一套。”
因此,他没有要求她作一番坦白的说明就动身去参加选举了。这是自从他们结合以来破天荒头一次,没有解释清楚他就和她分别了。这件事一方面扰乱了他的心境,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最初,像现在这样,是会有一些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的地方;但是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总之,我可以为她牺牲一切,但决不放弃我作为男子汉的独立自主,”他沉思。
二十六
九月里,为了基蒂的生产列文搬到莫斯科去住。当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他在卡申省拥有田产,而且对于就要召开的选举大会怀着很大兴趣——准备参加大会的时候,列文已经无所事事地在那里闲住了整整一个月了。他邀请他弟弟——他在谢列兹涅夫斯克县有选举权——和他一路去。除此以外,列文还要在卡申省代他的侨居国外的姐姐处理一桩重大事务,那是关于土地托管和收土地押金的事情的。
列文还在犹豫不决,但是基蒂看出他在莫斯科很无聊,因此劝他去,而且一声不响就替他定购了一套在那种场合必须穿的贵族大礼服,共值八十个卢布。为买这套礼服而花去的八十个卢布,就是促使列文终于决定前去的主要原因。于是他到卡申去了。
列文到卡申已经六天了,他天天参加会议,而且为了他姐姐的事四处奔走,但是事情仍旧没有眉目。贵族长们都忙着选举去了,就连和托管权有关的最简单的事也办不成。另外一桩,就是收押金的事,也遇到同样的困难。为了取消扣押令而奔走了好久以后,钱终于准备偿付了;但是那位书记——一个非常乐于为人效劳的人——却不能发许可证,因为上面需要会长签名盖章,而会长正忙着开会,没有指定代理人。所有这些麻烦,这种往返奔波,同那些十分明白这位申请人的处境的不愉快但却爱莫能助的心地善良的人的攀谈,这种白费力气毫无结果的努力,使得列文产生了一种近似人在梦中想使劲的时候所体会到的那种令人干着急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感觉。当他同那位好心肠的律师磋商的时候,他常常感觉到这一点。这位律师似乎竭尽全力,绞尽脑汁好使列文摆脱这种困难的处境。“试试看,”他说了不止一次。“到某某那里去试试,再到某某那里去试试,”于是律师就订出一个详尽的计划来避开妨碍一切的致命的根源。但是他马上又补充一句说:“也许还会推三阻四的;不过试试看吧!”于是列文真的试了,去了一趟又一趟。人人都是和蔼可亲的,但是结果他要克服的困难又在别处冒出来了,又挡住路。列文觉得特别烦恼的是,他简直不明白他在和谁对垒交锋,这样拖下去会对谁有好处。谁也不知道;就连他的律师也不知道。如果他能像了解为什么在火车票房前要站队买票那样了解这件事,他也就不会觉得委屈和懊恼了;但是他遭遇到的困难,谁也解释不出为什么会存在这种现象。
不过列文自从结婚以后改变了很多;他变得有耐性了,如果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就暗自说,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下判断,大概事情非这样不可,于是拚命不动气。
现在,出席了会议而且参加了选举,他也极力不指摘,不争论,尽可能地去理解他所敬重的那些善良正直的人都在那样严肃而热情地从事着的事情。自从他结婚以后,那么多新颖而严肃的生活面目展现在他面前,这些,以前由于他采取了敷衍了事的态度,因而看上去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在这次选举中他也期待着和找寻着重大的意义。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向他解释预料通过这次选举会产生的变革的意义和重要性。省贵族长——法律把那么多重要的公共事业交付在他手里:如托管机关(就是现在正跟列文为难的部门)、贵族们巨大款项的管理、男女公立中学、军事学校、接照新章程设立的国民教育、最后一项是地方自治会——省贵族长斯涅特科夫,是个守旧派的贵族,他挥霍光了巨大的家业,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从某种观点上看,他自有他忠实的地方,但是对于现代的需要却一窍不通。不论什么事他总是偏袒贵族,公开反对普及国民教育,使本来应该起广泛作用的地方自治会带上了阶层的性质。因此必须在他的位置上安插一个新的、现代化的、有本事的、完全新式的、具有新思想的人物,而且善于处理事务,好从授予贵族(不把他们当成贵族,要把他们看成地方自治会的成员)的特权中取出可以从中获得的对自治有利的一切精华。在这富饶的卡申省里,总是事事走在别人前头,现在这样的优胜力量已经聚集一堂了,如果这里的事情处理妥当了,就可以作为其他省份和全俄国的典范。因此这事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为了要改选一个贵族长来代替斯涅特科夫,已经提出了斯维亚日斯基,或者最好是选涅韦多夫斯基,他是一个退休的教授,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好朋友。
大会由省长致开幕词,在讲话中他对贵族们说:选举官员不应该讲情面,要以功劳和造福祖国为出发点,他希望卡申省尊贵的贵族,像在历届选举会上一样,能够严格地完成这种任务,不辜负沙皇对他们的崇高的信任。
讲完了后,省长就离开大厅走了,于是贵族们,喧哗地、热情地——甚至有些人欣喜欲狂地——尾随着他走出去,当他穿上皮大衣和省贵族长友好地交谈着的时候都蜂拥在他周围。列文想要探究一切底细,什么都不想放过去,因此也站在人群里,听见省长说:“请转告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一声,我妻子很抱歉,她得到孤儿院去。”随后贵族们兴致勃勃、争先恐后拿了外衣,都坐车到大教堂去了。
在大教堂里,列文同别人一道,举起手来重复大司祭的言语,用庄严得怕人的誓词宣誓,一定要完成省长所期望的一切。宗教仪式永远打动着列文的心,当他说“我吻十字架”这句话,而且朝着也在说这句话的那老老少少的一群人环顾了一眼的时候,他非常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