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便顺着台阶走下去,四下里悄然无声,他脚步本来就轻,垂花门本有两名内官值守,见他出来,躬身行礼,亦被他摆手止住了。仿佛是步月闲散的样子,顺着高高的宫墙,一路向西。不知走出了多远,转过宫墙,只见一条甬道,这里一侧是高高的宫墙,另一侧则是长庚宫,所以这条又狭又长的甬道被称为长庚夹道。其实夜色已深,唯闻秋虫唧唧,满天星斗灿然如银,星辉下只看到连绵的琉璃重檐歇顶,远处虽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但万籁俱静,不闻半点人语。
他等侯了良久,终于见着一灯如星,渐行渐近,心中不由一喜。挑灯而来的却是一名垂髫少女,并不发一语,只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便挑灯在前引路。他跟着她走过夹道,又沿着宫墙走了良久。黑暗之中不辨方向,只觉得穿过数重角门,最后又经过曲折复道,终于见着殿宇幢幢,一角飞檐斜斜挑破夜色。跨入窄门转入屏风之后,而屋中并未点灯,似是一间偏殿的庑房。这种庑房素来为内监或是宫人值宿所用,那少女将他引入屋中,施礼后便提灯悄然退去,随着最后一缕朦胧光线消失在门后,他心中忽然觉得不安,鼻端已经隐隐闻见一股幽香袭来,正是宫中常用的提炉所焚瑞脑香,耳畔听得脚步杂沓,却是有人进了前面的偏殿,但闻衣声窸窣,竟似不止一人。
他不由觉得讶异,但闻有女子在走动说话,隔了远了听不甚清楚,忽得隐约听见说到“娘娘”,他竦然一惊,眼前忽然一亮,原是有人执灯挑帘进来,那盏明灯骤然挑入,十分刺目,不由用手遮住眼睛,已经听到人急声惊斥:“哪里来的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娘娘的内寝?”
他的心忽的一沉,只得极力睁大眼睛,但见宫灯雪亮,提灯之人乃是女官装束,灯下照见一位丽姝,因晚妆已卸,只披了一件素白鹤氅,长发如墨玉泻云,披散委地,整个人便如冰雕玉琢,隐隐似有华彩。那提灯的女官已经上前一步,似是意欲阻拦。
第十八章,谁念西风独自凉(2)
他惊的几欲叫起来:“是你……”但立时觉察,此丽姝与那日所见采莲女子气质迥异。采莲女子虽与她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但行动举止仿佛似花影摇曳,动态意逸,面前此人却静如秋水深潭,咫尺澄寒,一时间只觉得恍惚,眼前人亦真亦幻,会否那采莲女。
那丽姝黛眉轻颦,犹未及说话,门外击掌声已经清晰可闻,那女官仓惶只及道:“娘娘,皇上来了!”
来得真是快,她嘴角不由得微噙一缕冷笑,皇帝已经进了殿门,内官所持的璨璨灯火越来越近,团团明亮的灯光簇拥着皇帝步入后殿,为首的内官赵有智终于觉察到不对,机警的停住了脚步,皇帝亦停了下来,但转过屏风,一切皆是无遮无拦,皇帝一时似有些困惑,望着他们两个人。
隐约有人倒抽了一口气,皇帝的脸色在灯光下似有点发青,像是觉得眼前这一幕难以置信,所以问:“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敬亲王只得跪下来,却不作一声,如霜却纹丝不动,站在那里,竟是似笑非笑。
“你说!”皇帝终于勃然大怒:“这是怎么回事?”
敬亲王早已经冷汗涔涔,知道今日性命堪虞,只重重磕了一个头,勉强道:“臣弟……”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皇帝气得发抖,转过脸来,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只瞧着如霜,而如霜竟似毫不在意,道:“不论臣妾说什么,皇上都不会信了。臣妾今日为人所害,无话可说。”
皇帝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呼吸急促,赵有智见势不妙,只叫了一声:“皇上!”皇帝已经骤然发作:“来人!传掖庭令!”
赵有智又叫了声:“皇上!”
这是宫闱丑闻,体面相关,皇帝虽然在盛怒中,但仍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这样的事绝不能传扬出去。不管如何处置,万万不能被外间知晓,否则将沦为朝野的笑柄。开朝三百余年来,宫禁中从未尝出过这样的丑事——皇帝恶狠狠的瞪了敬亲王一眼,杀意顿生,但几乎是立刻,已经硬生生压制下去:“敬亲王酒后无状,御前失仪,口出秽言欺君,着闭禁北苑,从此不许奉旨不许踏出苑门一步!”
这是圈禁,赵有智不由松了一口气,提醒敬亲王:“快快谢恩!”
敬亲王僵在那里不动,皇帝死死的盯着他,就像是想用眼光将他剜出两个窟窿似的。赵有智一使眼色,早有内官上来,捺着敬亲王磕了个头,然后架起走了。殿中本就静默无声,此时唯闻前殿深处的铜漏,一滴,嗒的一声轻响,隔了久久又是一滴,仿佛是雨声。
皇帝终于开口:“淑妃慕氏素行不端,即日起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幽闭永清宫。”
她乌沉沉的眸子凝视着他,竟然平静如水,皇帝怒道:“还不拉出去!”内官们这才鼓着勇气上来拉她,她淡淡的道:“我自己会走。”
她仍穿着寝衣,赤足散发就随着内官步下台阶,不顾而去。
翌日清晨豫亲王才得知消息,禁中被瞒得滴水不漏,他亦只知敬亲王昨日酒后失仪,冲撞了皇帝,所以大遭贬斥,于是赶在早朝之前单独请见,意欲为敬亲王求情。但在仪门外苦侯良久,不见传召,一直过了辰末时分,皇帝亦未叫起早朝。又过得片刻,才有小黄门传旨辍早朝,才知原来晴妃昨晚病薨了。
晴妃沉疴数载,所以病薨之事并不让人觉得意外,循例宫内下了一道谕旨给礼部,命议谥礼,这亦是意料中之事,奇的是午后又有一道旨意,斥责淑妃慕氏素行不端、“虽摄六宫事,然平庸善妒”,对久病中的晴妃“未能多加照拂”,且动辄“忤上意”,所以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幽闭永清宫。
这下子大出意料,因为皇帝自得如霜,宠爱逾制,为其册妃之事与内阁颇多争执,气得程溥还大病了一场。而晴妃久病无宠,为了她竟然废黜淑妃慕氏,实是意外之举。所以未过几日,朝野之中渐渐起了一种流言,传说晴妃之死,乃是被淑妃慕氏所害,所以皇帝终于将“妖妃”慕氏逐入了冷宫。
第十八章,谁念西风独自凉(3)
豫亲王起初对此流言并未放在心上,因清流对淑妃慕氏素来不屑,所以幸灾乐祸,借晴妃之事造出此等谣言。未尝想过得数日,流言却渐渐变了,俱言道淑妃被废,竟是因为与皇帝的同母胞弟敬亲王定泳有私情,而晴妃撞破二人私会,所以被淑妃慕氏密遣人投毒灭口,皇帝震怒之下废黜淑妃,幽禁敬亲王。
一时市间坊中言之凿凿,更有茶楼瓦肆,传得更是绘声绘色。常常三五人坐定,待堂倌倒上茶来,不过数语,主客总会有人提及这桩“天下第一大笑话”,言道敬亲王与淑妃如何密盟私约,晴妃如何亲送宫花却无意撞见二人私会,淑妃如何恼羞成怒,如何派遣心腹内官于粥中下毒谋害晴妃,而皇帝如何在晴妃临终探视,终于知晓真相雷霆震怒,连夜宣召掖庭令……种种细节如同亲见,这等宫闱密辛自然最引人好奇,讲者口沫横飞,听者啧啧称奇。
豫亲王月余之后才知道,因为他体位尊贵,且与皇帝关系亲近,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这样的事。但最后物议如沸,委实瞒不住了,豫亲王才知晓外间竟有这样的“笑话”,顿时大为忧愤。
本来闵河秋汛,决堤不下四十处,淹没三州十五县良田万顷,数万灾民流离失所,乃至疫病渐生,急调粮食、药材赈灾。而秋高马肥,屺尔戊诸部趁势南下,滋扰定兰关,因年年此刻必有游骑来犯,守军一时大意,竟容细作混入定兰关内,数十细作于半夜同时纵火,满城军民扑救不及,一夜间将定兰城烧成遍地焦土。定兰关乃是朝廷最为倚重的西北门户,遇此之变,急调关内鹤州、繁州的驻军北上赴援,与屺尔戊的骑兵激战日久,竟相持不下。眼看不得不抽调北营赴援,所谓内忧外患,皇帝连例行的秋狩都罢而未举。而身为总攘国是的豫亲王已经忙得一连数日未曾阖眼,听到这样的“笑话”,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勉强扶着桌子站起来,只说:“换衣裳,”已经神色如常:“去上苑。”
因时气不好,皇帝感染风寒,于数日前已经由宫中移驾到上苑静养。而内阁诸臣皆未扈从,好在快马疾驰只需要半日,远远已经望见一片枫红似火,如燃着半边天际,掩映着玄色琉璃连绵起伏,正是上苑的秋色醉人。西长京地气润厚,秋深枫红总要在九月间,但上苑火枫之树异于常种,七月便红叶如烧,所以上苑观枫乃是一奇景,历来随驾秋狩的文臣博儒,颇多歌咏之词。
皇帝精神还好,看着只是形容略为清减,披着件夹衣坐在听波榭上,看小太监们搭菊花架子。身后侍立的正是司礼监太监赵有智,见程远引了豫亲王进来,皇帝还是很高兴:“听说你忙地不得了,怎么得闲到这里来看我?”
豫亲王不作声行了见驾的礼,皇帝命程远搀起来,又笑道:“看看你瘦的这样子,倒真叫朕心里头打不过去。有些小事,交给底下人做就行了,要知道保养自己。”
豫亲王这才道:“臣弟有个不情之请,恳请皇上准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