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昀只觉得一天的沉郁心情一扫而光,站住脚等她来到近前,含笑问道:“你今天去逛园子了?”
“是呀,汤总管怕人家不认识我,特地让高如海带我去的。”糜芜轻轻扯了他的袍袖,拉着他往后殿走,“我自己就会做蜜煎樱桃,从前家里没钱买糖粉,想做也做不成,等明年新结了樱桃,我做给陛下吃好不好?”
高如海是汤升带的徒弟,如今单管御苑各色果树,怪道汤升特地让高如海带她去逛。崔道昀跟着糜芜往里走,温声说道:“那片樱桃树每年总是刚挂果就被鸟雀啄食,剩不下多少,看来明年得想法子让人把鸟雀都赶走了。”
“那我到时候扎几个草人放在树上!”糜芜想起在家时的事情,笑容灿烂,“以往麦熟的时候,我阿爹就扎草人插在地里吓唬鸟雀,那些鸟雀一年比一年胆子大,到后面根本吓不走,我就自己戴了草帽拿了网子,那些馋鸟胆子大得很,直接落到我跟前,被我一网抓了好几只,打了场好牙祭!”
原来在乡下时,她是这样过活的。听着都是极苦的日子,难为她说起来时,总是笑得欢畅。崔道昀心中百感交集,不觉牵了她的手,温声说道:“好,到时候朕帮你扎草人。”
糜芜却笑着把手抽出来,摇头说道:“陛下的手太细,扎不得,会被划破的。”
她伸了右手在他眼前,给他看指头上的薄茧和虎口处没有全好的伤痕,笑道:“干农活的人手都粗,劈柴捡柴,扎东西编竹器什么的,手太细了不行呢,摸一下就全是伤口。”
崔道昀看着那只玲珑的手掌,眼前却突然闪过了柳挽月柔软细嫩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说到底,她又何辜?娇滴滴的小姑娘,却在穷乡僻壤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他抬手抚了下糜芜厚密的头发,低声道:“等樱桃熟了的时候,你的手应该也养好了,也扎不得草人了。”
他抬步走进后殿,问道:“用过晚膳了吗?”
“吃过了,吃了两个肉馒头,一碗鸽子汤,还吃了炙羊肉和花生糖酥。”糜芜跟在他后面走进来,问他,“陛下吃了吗?”
这些天一起吃饭,崔道昀发现她偏爱肉食和甜食,便提醒道:“朕吃过了。膳食要搭配得宜,才是养生之道,尤其晚膳不可吃得太油腻,你既吃了炙羊肉,便该配点清淡的汤粥,再用鸽子汤就太荤了,容易积食。”
“陛下吃得太清淡,我要是只吃那么一点儿,半夜就要饿醒了。”糜芜笑嘻嘻地说道。
崔道昀不觉也是一笑,小孩子都贪嘴,确实不太容易节制,今后还是尽量与他一起用膳,看着她吃才好。
他来至偏厅旁边的小书房,道:“朕还有些公务不曾处理完,你若是困了就自去安歇,若是不困,就在外头玩吧。”
汤升跟在后面,把尚未批完的折子都送进书房里,糜芜想了想,道:“我不困,我就在这里看会儿书吧。”
“好。”崔道昀不再多说,摊开一本折子,道,“书架上那些书你自己挑一本看吧。”
糜芜便从架子上拿了一本游记翻了起来,她性子原本也喜动不喜静,况且心里有事,只是看几页便去偷偷瞧着崔道昀,不多时崔道昀便察觉到了,放下朱笔,温声问道:“怎么了?”
“宁嫔今天来找我了。”糜芜道,“还求我给陛下带几句话。”
“为了澄碧堂的事?”崔道昀略一思忖便猜到了大致的情形,重又拿起朱笔批复起来,“她都说了什么?”
“她说她无宠无子,于情于理都不会害我。”糜芜远远地看着崔道昀,道,“她还说她从未见过六皇子,更没有道理陷害六皇子。”
崔道昀便道:“有道理。”
“陛下的意思是,宁嫔是冤枉的?”糜芜问道。
“朕的意思是,现在不必理会,只看两日之后秾华宫如何回复吧。”崔道昀道,“若是证据确凿,该如何便如何。”
所以皇帝根本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却不准备插手?糜芜想了想,又道:“宁嫔今天已经被芳华姑姑问过话了,我看她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皇后自然是想推个替罪羊出来交差,宁嫔没有娘家可以依仗,在宫中也没有朋党,正是最合适的一个。崔道昀想了想,道:“宁嫔出身寒微,膝下无子,可想而知。”
糜芜看着他,心里某处沉下去,脸上却带了笑,轻声道:“陛下,这么说的话,我也是可想而知呢。”
殿中突然便安静下来,白烛哔哔啵啵地烧着,灯芯结了一朵大大的花蕊,在案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糜芜移开目光,低下去看那点灯影子,心中前所未有的不安定。
皇帝既然能忘记王美人是谁,自然也能眼睁睁看着宁嫔被诬陷却无动于衷,皇帝对那些他不在意的人,从来都是无情,可她这些天里朝夕与他相伴,竟然忽略了这点。
崔道昀看着她,她低垂了眼皮,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虚虚的影子,像一尊静默的美人雕像。崔道昀一时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恍然想到,他对于心念之外的人,的确是不怎么在意,也难怪她会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他重又放下朱笔,起身到她跟前去,俯低了身子想要对她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却在此时,她忽地抬头看他,已经是满面笑容,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轻俏地说道:“不过,陛下肯定不会让我落到那个地步的对不对?”
自怜自伤都是无益,皇帝的心意从来都不是其他人可以左右,唯有努力在他心里扎下自己的影子,让他不忍不给她一个将来,她才能杀出一条出路,不至于落到那个“可想而知”的境地。
崔道昀不觉也笑了起来,轻声道:“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