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该买的必需品,实在必须感谢莫名其妙的好运,大多在准备添购时自动上门,沙发、冰箱、电视、除湿机、茶几就这么自动自发地来了,惜物观念也使我不介意二手用品与家具,能省则省,不应省则不省。前阵子朋友一家从国外回来度假暂住我处,竟趁我不注意买来洗衣机、热水瓶,妙的是这些东西搁一块儿都配,而且从未故障。大概命中常得贵人相助,是个得人宠的。因此我也乐得坐在A先生的沙发上看B太太的电视,喝C先生的茶壶里泡的D先生送的茶,吃E女士送的碟子里的F同学捎来的冈山黑枣,接G先生留下的电话跟H小姐说:“你送的盆景现在好美!”然后用I单位送的笔在J瓦斯行的便条纸上记下约会。临睡前,捻亮K先生的台灯,躲入L妈妈送的花棉被,读M小姐寄来的书,用N先生的暖炉烘脚,打一个大哈欠,把书放在铺着O小姐的染布的P姑姑的矮几上,做道道地地的自己的梦。次日醒来,打开Q姐姐的冰箱取出土司,用R太太送的精致咖啡杯盛滚烫的蓝山,用S奶奶的平底锅煎一个蛋。早餐后,吞一粒T先生送的维他命丸“善存”,开始用U女士的洗衣机,昨晚更换的卫生衣是V女士送的。我得卸下W妈妈送的OMEGA表及X先生的戒指,才能用Y妈妈的橡皮管喷花,把衣服晾在Z太太的竹竿上,回到书房,写地地道道的自己的文章。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一札钱(2)
乞丐的富贵荣华也不过如此。
日前,有亲戚劝我学开车,出入方便,我答以没预算。她不知是一时浪漫冲动还是被我的幸运神下符,居然说:“你喜欢,那辆车随便卖!”我吃了一惊,那可是名车呢!她愤愤地说:“我那个死老公发神经嘛,又去订了一辆!”我摸摸那辆银白色、最远开到顶好市场平时用来晒棉被的漂亮名车,心中浮起一股虚无的幸福感,它多像一匹白马温驯地舔着我的手!我的浪漫欲望在瞬问启动,眼前浮现奔驰的意象;但是心中那位冷血“账爷”立刻拿出计算机敲敲打打,算出养一部名车要付出的昂贵代价及其“贬值”的速度,非现阶段的我能负担。这极具说服力,我不喜欢贬值,我爱“保值”及“增值”。于是,恢复理智的我要她劝劝“死老公”不要这么浪费,做人惜福一点比较好;如果苦劝不听,折个正当价售给朋友,好歹攒点私房钱。虽然,她家够幸运能有更好的车,我也够幸运有机会超低价承接一部车,可是幸运不会永远眷顾我们,尤其当我们开始误用它的时候。
数字化世界里的嬉戏守则与享受不尽的人情际遇,使一般人认为的“钱及其引申意义”在我的物质生活失去权威地位。这两套逻辑所*的循环系统已经呈现富裕状态了,任何一笔金钱的收入或支出只能局部地滋润或减弱它,而无法颠覆它。事实很明显,就算成为亿万富翁或两袖清风,我不会随便丢掉A的沙发、W的表,也不会在节衣缩食的日子里中止我对他们的关爱。
只有爱能抵挡钱的灾难。那些把钱当作唯一意义、不择手段掠夺的人,是贪奴;认为有了钱才有爱的,更是愚昧。我们不难在周遭看到,被钱的飓风卷到无底深渊的人,如何在追逐钱财的过程里人格破产、精神瓦解、爱心幻灭。没有人脉即没有钱脉,而他们的思考模式正好相反,却不知人脉是用真诚相待、一点一滴累积出来的,而不是一颗金钱原子弹炸了就成。
最让我欣慰的是,我所结交的知心好友们,没一个是看在钱、利的分上与我交往。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价”,只在寻常光阴里倾吐共同的际遇,留下共同的回忆。有一天,其中一位长者约了我,言词闪烁、举止不安,兜了大圈子开始谈钱的问题,我警敏地想到或许她有急用,盘算正好有一笔款子可以给她周转。谁知她的结论是:“你知道,我退休之后领了一笔钱,放在银行生不了几个利息,你现在又要创业又要缴房屋贷款,负担太重了,哦……哦,我想来想去,银行的放款利率高过存款利率,哦,我可不可以把钱借给你,你先把房贷清了再说!”我笑完之后告诉她:“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需要,第一个向你开口!”然后两人尴尬地低下头,如求婚被拒。
听来像天方夜谭的故事不时在我身上搬演,就连现代社会里最不可能守望相助的邻居,打通两家围墙后接着计划在房间安门,事实上,已成为双方精神族谱上的一员。我安心地成为她家的免费吃客,而她也自在地前来共享一盏热茶。如果有一天,我与我的朋友们都躺入相隔很远的土馒头(其中一位已在阳明山预留福穴,我说:“哇!你死后住豪宅,我这个穷鬼怎敢去看你!”她说:“没关系,你来度假啊!”“也行,我死后去开个食物存折,叫朋友们初一十五一定划拨牲礼花果,到时候分你吃!”)当春风开始吹拂山头的紫色酢浆花,我与他们或许悠然地想起彼此的名字,相约去温暖的草坡野餐,依旧叙述或冷或暖的阳世阴间,依然是旧面貌底下多情易泪的心,依然在阳光多一寸时高声阔谈,日暮西山时互道珍重再见。
但,我们还活着,我们坐在钱的跷跷板上。
钱买不到纯粹的爱。钱能使人变丑,只有少数人使钱变得漂亮。钱好比从山上砍来的木材,应该燃烧生热,呼唤雪夜中的人一起取暖。
如果我们没钱,应该在不牺牲人格道义的原则下凭实力奋斗。如果有钱,最好“十方来十方去”回馈到对社会有益的建设上,尤其文化。免得后代子孙读到这时期的台湾历史,除了外汇存底,连个像样的文化遗产都没有。
我们会撒手的,紧紧捏在手上的钞票将如纸灰一样,飞散在永不能再来的人间。
竹本小姐(1)
说自己聪明,需要勇气;承认笨,则需要智慧。我很笨,愈来愈笨。
发现自己确实很笨的那天,我的心情很好。太要强把自己训练成人群中的聪明者,且要时时显露其聪明,是一种危险的人生观,占尽荣宠不留给他人与自己余地,得到的往往只是一顶虚幻的聪明草帽,而灾厄与伤害可能丢给别人分摊。只要在形上层次做个理性、健康、聪明的人就够了,生活层面不妨笨一些,留点余地让别人去聪明,相处起来才有乐趣。
笨拙大概有三种来源:能力欠缺、心理恐惧与心不在焉。就生活技术而言,我不难拿个八十分,烹调、持家、修理电灯、牵电话线、治疗水管漏水……这种小事难不倒我。但是碰到精密复杂的电器用品操作,我的笨拙暴露无遗。由于非常害怕触电的心理阴影,转而投射对电器恐惧,凡是附有中英文说明书,遥控器、昂贵的、精巧的,我的操作能力就愈低劣;连从自动卷片傻瓜相机中取出底片这么简单的小动作,都能被我抽出五尺六寸长的底片面条儿,那么,想从录影机中取出片匣却卡死在里面的事儿也就值得谅解了。具有纪念性的底片报销,录影机送修,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懒得自责。通常,笨人不愿意立刻承认自己笨。有一回,自作聪明把音响解剖开来再重新组合,以测试自己的能力,结果多出一条线,怎么也找不到插孔。我深知自己“天赋异禀”,上朋友家,绝对敬慎小心,除了调音量大小、按电源开关之外不碰贵重电器。当然,他最好先告诉我开关在哪里,否则,我会去拔插头!
那些能够轻松使用各种遥控器、摸熟电器功能的人,很容易成为我心目中的“偶像”,如果他还会开车,我就更“崇拜”了。熟识的朋友一直讥笑我对好莱坞电影明星“阿诺史瓦辛格”投注过多激动而盲目的崇拜,斥之为肌肉全餐以此“批判”我的品味。其实,除了暴跳如雷的肌肉外(相当程度,他弥补了我对自己瘦弱体型的卑微情结),《魔鬼终结者》与《魔鬼总动员》中激烈的科技文明追击场面才是吸引我的地方。商业娱乐片本就具有煽动力,让平凡人在电影院变成英雄暂时遗忘现实缺陷。像我这种对科技产物低能的人,自然会藉助科幻片,尤其是阿诺的冷酷与神勇取得一百二十分钟的银幕补偿。我不会要求阿诺带给我大脑,他只要不断地在科技文明里展现肌肉就行了。步出电影院,会持续亢奋一小时,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甚至煽情地把“阿诺史瓦辛格”的译名改成“阿诺使我性格”。所以,为了我的缘故,不准他演文艺爱情片,否则马上吊销“英雄执照”。
开车,恐怕是永远克服不了的笨拙。有段时期,我怀疑自己的运动神经有问题,跑去学网球、柔道、游泳,成绩也不错,证明不是能力欠缺而是心理恐惧。我当然知道恐惧的因由也试图克服,下决心先学摩托车,绕场三两圈后大了胆上路,乡间柏油路一根肠子通到底,闭眼睛也没问题,我却开始冒冷汗,手脚发软,突然尖叫一声,跳车,摩托车独自“碰碰碰”往前驶,终于歪倒草丛像狗一般呻吟。我无法描述当我从地上爬起来用脚走路时感到多么有安全感,竟生出“解脱”的喜悦。当然,更不好意思张扬那只是一台五十CC轻巧型的摩托车。。 最好的txt下载网
竹本小姐(2)
两轮的招架不住,四轮的甭提。热心的朋友体恤我住得远,替我去驾训班报名,我在她的鼓动下幻想有一天能很神气地开车。通知书寄来了,五月二十开始上课。日期愈逼近,所有焦虑的反应都出现了:开始做噩梦、剥指甲、对汽油反胃……五月二十那天,我再也受不了,把通知书撕掉,立刻快乐如一只小鸟——逃避成功!朋友不可思议地批评一顿,“好啦,总有一天我会去学的,人格保证!”我说。有那么一天吗?如果有人用武力押我去驾训场,逼着学,学不会就抽鞭子,可能学得成。唉!要是阿诺在就好了。
心不在焉而导致“短路”,这种笨拙最具拙趣。像我祖母那样机灵敏锐的女人,有一回煮稀饭时,居然被我从饭锅里舀出一只手表,可以媲美爱迪生煮蛋的趣事了。作为她的徒孙的我,也常常一心三手,充分发扬家族脱线传统。小时候,妈妈叫我买胡椒,我买辣椒;要我去竹丛下把鸭子赶回来,我听成去剥竹箨——这两句闽南语音近,我也丝毫不怀疑指示,因为她是一个常常有新奇做法的母亲。于是,当我捧着一畚箕的竹壳子交给她时,我看到她气得大笑的表情,仿佛不相信我是她亲生的女儿。
这种心不在焉的毛病随着沉浸稿田太深、一时无法回到现实而时常发作。明明往厨房走,忘了去厨房做什么?拨通电话,忽然不记得拨给谁?只好这么问:“我是简,请问你是谁?”有一天临出门,急着找眼镜,翻遍客厅、书房,找得天雷勾动地火,喊妹妹:“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眼镜?”她忽然用很怪异、说不出话的表情趴在楼梯上“痉挛”。当时,觉得她这种隔岸观火的笑闹态度很令我不舒服,她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眼镜……在……你脸上!”我才想起刚才找眼镜时曾习惯性地扶眼镜的,只好自我解嘲:“难怪觉得视力变清楚了!”聪明人做起笨事比笨的人更笨!
大部分的心不在焉发生在盥洗室。洗澡忘了带衣服,隔门喊救兵,偏偏家人拿跷,谈条件敲竹杠,或干脆跩跩地:“竹本小姐,我们不知道你喜欢穿什么衣服,你自己出来拿?”这种尴尬时刻最能检验对自己身体的开放程度。拜家族脱线渊源之赐,我也不难抓到复仇机会,浴室里有人喊了:“拜托啦,帮我拿衣服!”“口木先生,你学小狗叫,我就去拿!”“汪!汪汪!”“不对,那是母的,我要听公狗叫!”“嗯……汪汪!汪汪汪!”“不对,我要听公狗被踩到尾巴的!”“该该!该该该!”
还好,在外头盥洗室闹的笑话没人知道——我必须经过“思考”才能分辨哪一扇门是“女厕”。
有一回,跟朋友上啤酒屋,两扇盥洗室门上各挂一个俏皮布偶,必须掀开它们腰部的布才能分辨男女,由于不好意思,我没掀,径自进入其中一间。当我出来,等在门外的一位男士立刻表情错愕,嘟嚷着往另一间走,正巧,也出来一位女士,他完全被打败了以至于搔着脑袋去掀门上的布偶再看清楚,脸上充满怀疑,像惊吓过度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男人一般。
另一家布置雅致的茶艺馆,同样两扇门,只标示“♂”、“♀”符号。我傻眼了,完全不记得哪个属于我?由于走错门害那位男士失去信心的记忆令我不敢再轻举妄动,又不想坦承忘了符号意义,只好用小技巧掩饰大笨拙,问服务小姐:“麻烦您帮我开女厕的灯!”显然,我必须记住这两个鬼符号,总不能笨到连厕所都找不到。我站在门口“思考”,符号的原始来源既不可得,只好赋予新的解释以强化记忆。“♀”像什么?棒棒糖?一对小野花?都不好,后来想通了,背十字架的是女人,像箭一般射出去的是男人。下回,我会记得走向苦难的十字架,去从事神圣的解放。
M与W的英文缩写也困扰我,在某种情况下,我对形体一样、位置不同的符号辨识能力很差——包括禁止左转、右转的交通号志。总之,某次聚餐,我与另一位男士同时打算去化妆室,我们沿途交谈,由于小酌几杯酒,微醺加上欢愉的谈话,柔和的灯光暧昧地照在M与W两个镀金字上,瞬间让我丧失判断能力——或者,在那种晕然的氛围中,潜意识里自以为雌雄同体或渴望成为男人或不愿承认自己是女人的原始念头出来作怪,于是,我选择M,而他以反射动作走向W不经思索。忽然,他慌张地推门而入仿佛遭受极大的打击:“我们错了!”“什么错了?”我以为他想延续刚才的话题修正什么意见。“你应该去那里,我应该在这里!”我很窘,居然问了一句笨话:“难道不能同时在这里吗?”他说:“原则上不行!”“哦!这样啊!”所以生平第一次,我被赶出男厕。叫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呢?心里暗骂自己:“你笨死了,笨到要别人告诉你是男的女的!你是W,W里面的W,再搞错就是猪!”
现在,我赋予这两个字母新的解释,W是女人上半身的素描,M是男人下半身的写实线条。
笨到这种程度有药可救吗?
寂然草
年轻时,有一段尴尬时期,我十分质疑自己是不是“女性”。
人生道上,总有一些坏天气跟随,别人察觉不到,只有自己明白今天的阴沉是鼠灰色还是铁锈?跟久了,养出肚量包容它,心情不错时,也能像长期幽禁海域的人逢到难得的丽日,晒出一身盐盐巴巴,收集半罐咸咸的幸福。
是个女性吗?我问。倒不是身体发育出了岔,也不是情感属性另有发展。是什么呢?通常问到此即利刀封喉,觉得应该去拖地板、换洗床单枕头套,或找出“罗赖把”将失禁的水龙头修一修。
“归咎法”非常适合像我这种连对自己也会避重就轻的人。假如一个女人对“女性”涵义的第一次学习是从家庭(尤其父母)手中接收过来,成长过程又接收来自社会的验证与强化作用,学习到女性应该是什么,像什么,做什么,成为什么,终于形塑成大家都不会怀疑的“女性”形象,领取“女性一族”会员证,进入“女性轨道”像一颗小卫星般运转起来。如果以上的陈述合情合理,那么,我就可以张牙舞爪解释,为什么已经步入前中年期的我还会质疑自己是不是“女性”。
我的家族蒙苍天恩宠,是个“女人国”加“寡妇皇朝”。请允许我稍微透露一点简史:两位祖母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