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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三十章(第2页)

一时间,往日的记忆从全身复苏过来,宛然在目,以致本多忘了叫门,只是呆呆站着。六十年前,正当年轻的自己便是站在同一拉门前,站在同一块地面。拉门上糊的纸想必已换了上百次,但和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同样白刷刷地在眼前关得整整齐齐。门前地板的纹路也只是比以前略略凸出,并未显出久经风霜的老态。一切不过弹指之间。

他恍惚觉得清显仍把所有希望押在自己这次月修寺之行上面,在带解那家旅馆发着高烧等待自己的归去。假如知道自己已在这弹指之间沦为举步维艰的八十一岁老翁,清显不知何等惊诧!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穿对襟衫的六十来岁的执事。见本多很难跨上地板,便拉起本多的手,领他走过八叠、六叠等好几个房间,进入正殿。执事很客气地说来信内容已经领教了,请他坐在包有黑白相间布边儿的草席上面摆得方方正正的座垫上。记忆中,六十年前不曾进过这里。

①门迹:佛教用语,一门法迹。

壁龛挂有雪舟摹写的云龙画幅,淡雅地插一支石竹花。一位身穿白绉纱衫系白腰带的老僧用方木盘端来红白两色糕点和冷茶。敞开的拉窗,可以见到满目苍翠的庭院。院里密密麻麻地长满枫树和丝柏树。透过树的空隙,可以窥见游廊在书院的墙上的投影。

执事说着万无一失的闲话,时间很快过去。本多觉得,只消在这凉风习习的殿里端然一座,汗便消退,痛便减轻,甚至有羽化升天之感。

这便是原先以为不可造次来访的月修寺,自己现在就这样坐在它的一个房,间里。死的临近轻而易举地促成这次来访,解开了系于存在深处的秤砣。爬山路的千辛万苦突然给自己一种身轻气爽的安详。如此说来,抱病走到这里的清显说不定也因遭拒绝而获得飞翔的力量。本多一时浮想联翩,甚至浮想都使他感到慰藉。

四下蜂声盈耳。但在幽暗的室内听来,竟带有钟声余韵般的清凉。执事再没提起本多的来信,时间很快在闲聊中流逝。本多又不便主动催问能否面见住持。

蓦地,本多觉得如此泛泛空谈便见不到住持。说不定执事看到了那本周刊杂志,而建议住持以身染微恙为借口拒绝见面。

实际上,本多心里也很为难,不好意思背此恶名求见住持。不过,若非负此耻辱负此罪孽和死到临头,本多也不至于产生来这里的勇气。现在想来,去年九月那桩丑闻,倒是月修寺之行的第一个阴暗的推动力。再说确切一点,阿透的自杀未遂也好失明也好本多自身的发病也好绢江的怀孕也好,全都聚为一点凝为一团,敦促本多下定决心,使他沿着烈日下的山路奋勇冲到这里。否则,本多恐怕只能举头遥望山顶上的月修寺之光。

可是,倘若住持因此之故而拒不接见,便也只能认为是前世的报应。估计今生今世是不得相见了。但同时,本多心里又总觉得即使不能在这里——在此生此世的最后时刻最后场所见到,也还是迟早可以相逢。

正因如此,宽慰才代替了焦虑,达观才取代了悲戚,二者愈发清凉生津,使他得以承受时间的推移。

这当儿,重新露面的老僧在执事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执事转向本多:

“住持说马上面见,请,这边请!”

本多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

对着小庭院的北客厅,拉窗大开,加之院里绿色过于鲜明耀眼,本多刚进来时竟没认出这便是六十年前谒见上一代住持的房间。

记得当时有一面色泽鲜艳的十二月风景屏风,现在则代之以芦苇风档。隔着檐廊,蝉鸣声声入耳,茶院苍翠欲燃。梅树、枫树、茶树等绿丛深处;闪出夹竹桃的红色蓓蕾。踏脚石之间落着白白尖尖的竹叶,闪闪反射着夏日的阳光,同后山杂木林上方白光光的天空上下交辉。

险些撞墙的小鸟的振翅声使本多转过头来。原来一只飞入游廓的麻雀,扑打一下白墙飞远了。

里面房间的纸糊拉门开了,本多不禁并拢双膝——老尼住持拉着弟子的手出现了。这位身着白衣紫袈裟、脑袋青光闪闪的老尼,便是应当八十三岁的聪子。

本多不由渗出泪水,不敢正面仰视。

住持隔桌在眼前坐定,端庄秀丽的鼻子一如往日,漂亮的大眼睛顾盼依然。虽然今昔不同时,但本多一眼即看出是聪子。六十载光阴竟被他一步跨过,一般人从青春年少到风烛残年遍尝的俗世辛酸她都一一得以幸免。面部变化不过如庭院里过得小桥从树荫来到阳光下之人那脸上的光亮变化而已。如果说当年正值芳龄的娇美是树荫下的碧玉,今日老年的风采则是阳光下的花容。本多想起今天从宾馆出发时阳伞下脸色或明或暗的京都女子,那明暗正好反映出美的性质。

莫非本多经历的六十春秋,对于聪子无非过桥走过明暗交替的庭院的片刻?

在聪子身上,老并非趋向衰竭,而是直指净化。光洁的肌肤静静生辉,美丽的眸子更加澄澈,仿佛体内有历久弥光的瑰宝,使得年老结晶为浑然天就的玉石,隐隐透明而峻冷,硬骨铮铮而圆润。双唇依然娇嫩,尽管有无数细纹,但每一条纹都如清洗过一般洁净。略微低俯变小的身体,含有无可言喻的威光华彩。

本多含泪低下头去。

“欢迎光临!”住持以爽朗的声音应道。

“贸然写信打扰,诸多包涵,又承慨然接见,不胜感激!”本多不敢随便,寒喧十分郑重。听得自己喉头发出的这带有痰音的老声老气,自觉狼狈不堪,不由得又强调一句:“那封事先奉上的信,想您已经过目。”

“嗯,拜读了。”话就此打住,陪同的弟子于是抽身离去,剩下住持一人。

“真叫人怀念啊!如您所见,我已成了今天不知明日的老朽之身!”听得住持已经看信,本多来了精神,语气中带有几分轻佻。

住持旋即略微晃动一下笑道:

“信拜读了。见您如此热心,我想可能是佛缘,就决定见您一面。”

听到这里,本多心里残存的一两滴活力原液顿时进发出来,恍惚回到六十年前雄姿英发地面对上一代住持的那一天。他索性丢掉客气,这样说道:

“为清显的事来这里最后一次相求时,前任住持没有让我见你。事后当然想通是出于迫不得已,但当时却是怨恨来着。不管怎么说,松枝清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这位松枝清显,是什么人?”

本多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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