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扶苏殿方向行去。
一路初阳既升,日光和煦,北堂戎渡掀帘看看外面的景色,对身旁沈韩烟道:“等明年的这个时候,佳期就能跟咱们俩一起出来了。”沈韩烟给他理顺了头冠上长长垂下来的璎珞玉珠丝绶,笑道:“等开宴的时候,自然会抱她出来,好在她倒并不闹人。”北堂戎渡扯一扯胸前挂着的一块极大的细糯飘翠玉牌,道:“我今天足足穿了五层礼服,现在就觉得有些热了……这还不算,只说身上头上戴着的这些东西,加起来怕也有二十斤了。”沈韩烟莞尔道:“待会儿行过礼,等大典过后,去后面更衣也就是了。”北堂戎渡点点头,又道:“不过好在今天,倒并不曾下雪。”
暖轿一路走到扶苏殿前的广场上,只见两边皆设列着仪仗执事乐器等物,周围此时早已聚满了人,远远看上去,简直黑压压地一眼望不到头去,北堂戎渡下了轿子,与沈韩烟朝靠前的位置走,其余诸人见他来了,皆躬身让开一条路来。
众人在外面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忽地听到猛然一声沉沉的钟响,声音悠悠传出老远,广场上霎时间安静下来,如许多的人,竟是鸦雀不闻,只听见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众人齐齐拜下,长声道:“……恭迎堡主驾!”只听钟声再次响起,一连响了七下,余音尚自未绝之际,就见一人由远及近,朝这边徐徐走来。
北堂尊越身穿大袖紫金色狻猊礼服,华袍下垂的线条顺滑如流水,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随着他步伐雍容走动之际,宽大的袍袖亦随着微风一下一下地轻动,腰身笔直,眉宇之间刻有挥之不去的深深高傲睥睨之色,薄唇一线,北堂氏悠久血脉之中的一切出色之处,在这个男人身上,都已得到了完全的继承。
大红织锦金毯漫漫,从广场一路铺开,如同一条金龙一般,一直延伸到高高的殿前,北堂尊越踏上绵软的厚毯,缓步行于其间,但凡他经过之处,两旁的人群尽皆伏首,以示敬畏,北堂戎渡亦端端正正地跪在高高的阶下,神色恭谨。
然而北堂尊越走到台阶前时,却停住了步子,既而朝左边走过去,站在正跪迎的北堂戎渡面前,少年身着礼服,宽大的衣袖平平铺展在地面上,如同一只巨大的蝴蝶,由于低着头,因此北堂尊越只能够看见对方一双长长的远山眉,以及蝶翼似的密密睫毛,那一份绮丽,惊心动魄。北堂尊越心中百转千回,伸出手,低声笑道:“……起来罢,随本座一起上去。”——
这世间无论权力还是财富,本座,皆愿与你一同分享……
北堂戎渡闻言抬起头,就见北堂尊越正立在他面前,袍襟下端绵延不绝地绣着云腾万里图案,正微微伸出手来,修剪整齐的指甲如同玳瑁一样,闪着晶莹的光泽,身后一轮明黄初日金光灿灿,模糊了男人的轮廓,几近恍恍若神,北堂戎渡凝目看去,只见北堂尊越眼神慈和,心头顿时一暖,只略略迟疑了一下,顿一顿,到底还是并不犹豫地伸出了手来,握上了北堂尊越温暖的大手,北堂尊越长眉微舒,神情如常,面上似乎隐隐笑意盈然,五指一收,便攥住了少年的右手,挽他起来,两人半撩起下摆,一步一步稳稳走上了高高的长阶,站在上首,并肩而立,接受众人拜贺。
下方跪伏一片,如同一片黑压压的浓云,众人叩首高声道:“……堡主仙福!”万众齐声之音如同雷霆一般,轰隆隆一线滚过天际,刺破了冬日里的宁静,北堂戎渡凝目看向下方的人群,心中忽然充满了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所特有的微妙感觉,右手轻轻拈了拈身侧的衣摆,如有所思,耳边只听见北堂尊越道:“起来罢。”——
权力,原来如此动人……
典礼过后,北堂戎渡自去更衣,换下沉重的礼服,一时间有人来请,说是恬荣间已摆下戏来,北堂戎渡乘了轿,忙忙地去了恬荣间,待进到里面,就见满室华袍暖履,人头攒攒,纸醉金迷,上面正居中坐着北堂尊越,沈韩烟则陪坐在右下手的位置,四周锦幔高挂,彩屏堆设,无遮堡内但凡有一定身份的诸人,皆按照地位高低,从下方挨次而列,直排到正堂廊下,摆开满满的席面,北堂戎渡去了左边自己的位置,撩衣坐了,既而朝北堂尊越笑道:“倒不知今番排的是什么戏?”北堂尊越略扬双眉,道:“你且看着便是了。”说着轻轻击了击双掌,大厅之内,顿时响起悠悠的琵琶细语之声。
当下或男或女,一群优伶热闹演将起来,却并不是戏曲,北堂戎渡只看了片刻,便抚掌笑道:“这不是我原先讲过的《射雕英雄传》么?当时只说是日后排了皮影戏来,没想到却弄了这个!”北堂尊越见他看得高兴,眉梢眼角,皆生动如春水,不由得眼里浮出一分得色,只觉为博美人一笑,些许心思,却又算得什么,北堂戎渡浑然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只一面拣了一碟果仁慢慢吃着,一面笑吟吟地看人演戏。
演到精彩处,众人都已看得渐渐入神,北堂戎渡嘴里磕着瓜子,对沈韩烟道:“佳期不在呢,她虽看不懂这些,到底瞧些热闹,怕也是喜欢的。”沈韩烟眼睛看着戏台,口中只道:“孩子还小,这里锣鼓喧天,人也多得很,只怕惊着了她。”北堂戎渡点点头:“也是。”说着,自替北堂尊越添酒。
等到巳时将过,便一时歇了戏,等候开宴,北堂戎渡觑了空儿,便去了后面的小偏厦子里洗脸,几个侍女刚拧了帕子替他将脸擦净,就见沈韩烟也走了进来,北堂戎渡一面伸着胳膊让人替他把外面的袄子脱下来,一面扭头对沈韩烟道:“人太多,还没吃几杯酒呢,就热得我都快出汗了。”沈韩烟也过来洗了一回脸,随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毛巾,将手脸擦了,这才笑着说道:“方才的戏,倒是极好的。”北堂戎渡换上一件薄一些的藕荷色圆领直身水龙银丝长袍,闻言笑道:“那还不容易,你既是喜欢看,便叫人随时在咱们阁里演就是了。”
沈韩烟笑了笑,过去替北堂戎渡扶一扶头上的紫金冠,理顺两边垂下来的穗子,道:“今日却是要应酬一整天,想必你只怕要不耐烦了。”北堂戎渡轻哂道:“也罢了,左右一年也就一回,过年么,总是热闹些,咱们只管吃喝玩乐就是了,只是人太多,似乎多少有些气闷。”言罢,忽想起还在碧海阁里的女儿,遂一拍额头,道:“对了,却忘了吩咐下去,叫阁里不准放鞭炮,如今佳期还小,都没满月,若是放炮仗一炸一轰的,吓着了她可怎么好。”说着,就要命人传话回碧海阁。
沈韩烟拦住他,含笑说道:“罢,罢,若是等你把事情都记得,怕是连菜也凉了呢,我早就已经吩咐下去,今年过年,阁里附近是不准燃鞭炮的,叫人都到远些的位置去放。”北堂戎渡释然,笑道:“还是你细心些。”又道:“等晚上摆小宴的时候,再叫人抱孩子入席罢,那时大多都是些女眷,倒没妨碍,省得眼下这里都是咱们这些男人,喝酒行令的,满屋子酒气冲天,没得熏坏了她。”沈韩烟一面解下颈间的挂珠,一面点头道:“这个自然。”
其后开宴,无遮堡中大摆宴席,案上美酒佳肴,数不胜数,尚自有乐师抚弦拨调,丝竹悠悠,当下众人且先不入席,俱垂手侍立,北堂戎渡从一旁的侍女手里接过满满一金樽的酒,走至北堂尊越面前,屈膝跪了,将酒奉上,笑道:“眼下既是新春佳节,儿子恭祝父亲身体康健,我无遮堡千秋万载。”北堂尊越自他手里接过金樽,饮尽里面的美酒,既而伸手虚扶北堂戎渡起来,低笑道:“我儿,起来罢。”
其后沈韩烟亦奉了酒,随之无遮堡中一干位高权重之人,也一一轮流上前敬酒,北堂尊越端坐上首,每樽酒不过是略沾一沾唇,也就罢了,之后正式开宴,众人入席,把酒言欢,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兴致浓浓,说不尽的一派富贵繁华景象。
北堂戎渡身为无遮堡少主,众人也免不得向他敬酒,再加上他新近添女,自然少不了恭贺一番,北堂戎渡因喜得爱女,对诸人敬酒也就毫不推却,因此饶是他酒量甚好,也终究架不住人多,等到酒宴过了大半之后,脸上也仍然有些热热地烫了起来,眼角醺色染染,一旁北堂尊越见他面带酒意,一副玉峨倾倾的模样,双颊如同桃花遍染,美态尽现,不由得赏看之余,心中又不肯让旁人看见北堂戎渡这副形容,因此便道:“既是已经有些酒意,就去里间躺一躺。”说着,便吩咐来几个人送他进去。
北堂戎渡眼角周围一片嫣然之色,确实也有了五六分酒意,因此听了北堂尊越的话,就含笑低声道:“爹既然这么说,那我便去里面略躺一躺,晚上还有酒宴呢……”
一时间北堂戎渡起身离席,进了里面的一间小室,其中布置得倒也精致,几瓶时令花卉,又点缀着一两个小盆景,下人们已经在房里生了火盆,焚了香,使得室中热烘烘地暖香袭人,几名侍女手脚麻利地在一张供人休息的长榻上铺了狼皮褥子,又抱来大红香罗软枕,并一条厚厚的毯子,替北堂戎渡宽去外衣,脱了靴子,又在榻脚放上一个大铜脚炉。北堂戎渡歪在榻上,吩咐唤人进来抚琴,不一时一个美貌女子抱琴而来,行了礼,这才在一旁的一张琴案前坐下,北堂戎渡半阖着眼睛,醉意醺然,道:“……不拘什么曲子,拣拿手的弹来罢。”女子听了,素手一拨,便淙淙溶溶地弹将起来。
曲调悠悠,北堂戎渡歪在榻间,不知不觉就渐渐睡了过去,女子也不停下,只继续拨弄琴弦,将曲子换成更柔和些的《如梦令》,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无声进到室中,女子偶然抬头,一眼看见了那人,忙停了琴,盈盈跪下,男人随意挥一挥手,示意她出去,女子见了,便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北堂尊越走到长榻前,眼角生出几许淡淡的温柔之色,就见北堂戎渡睡得正熟,黑发旖旎,光可鉴人,原本肤色白得如同透明一般的脸蛋儿,眼下却仿佛涂了胭脂一样,红红的十分可爱,睫毛又密又长,好象两把小扇子,花瓣一般的柔软薄唇微微启开一点儿小缝,隐约露出里面碎玉般的雪白牙齿,随着他唇间气息轻吐,一丝酒香就淡淡缭绕了开来……北堂尊越在一旁凝神看着,只觉越看越爱,一时间按捺不住,俯身在那唇上轻轻亲了一亲,北堂戎渡却只是懵然不觉,兀自沉睡不醒。
北堂尊越一吻之下,尚自还在回味着少年唇瓣的柔软,却见北堂戎渡睡得歪斜,身上的毯子也盖得凌乱,因此便轻轻把北堂戎渡抱得端正了,放平了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好,又替他严严实实地盖好毛毯,恰逢此时沈韩烟正好走了进来,乍一见到这一幕,一时间不由得忽然触动心事,竟是看得有些怔了。
北堂尊越头也不抬,只站起身来,吩咐道:“……渡儿喝得不少,你照看着他。”沈韩烟垂手道:“堡主放心,韩烟省得。”北堂尊越也不多言,径自出去了。
北堂戎渡一觉醒来,就见沈韩烟坐在他旁边,正在静静看着一本书,见他醒了,便问道:“……喝茶不喝?”说着,将书放到一边,起身去倒了茶来,递到北堂戎渡面前,北堂戎渡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既而见沈韩烟面色寥落,眉宇不舒,似乎是有些郁郁,仿佛有心事一般,便问道:“怎么了韩烟,我看你这样子,好象心情不大好……”沈韩烟寂寂不语,后来见北堂戎渡问得紧了,这才勉强笑了笑,道:“方才我一进来,便见堡主正在为你盖毯子……堡主待你,实在是好的。”
北堂戎渡听他这样说,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因此顺口说道:“那是我爹么,自然待我好。”沈韩烟轻声道:“北堂,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是我父亲也这般,我……”北堂戎渡听到这里,顿时了然,知道青年是感怀身世,心中不乐,不觉软和了口气,道:“傻子,想这些做什么。”沈韩烟面色廖然,微微叹道:“若我也有父亲这样疼爱……叫我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北堂戎渡知他孤苦,一时心中怜惜,将青年揽进怀中,安慰道:“你这人,还想这些做什么,莫非我就不是你的亲人了么?你虽没了父母,却还有我呢,况且如今咱们连女儿也有了,你失了爹娘,可还自有我来疼你爱你,是不是?”
沈韩烟听他语气温柔,字字贴心,一时间有感而发,心中触动,竟是不觉落下泪来,道:“……北堂,若是能一世与你如此,我情愿短寿三十载,也是好的。”北堂戎渡神色动容,抚着青年的鬓发道:“呸呸呸,不许你这样胡说!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忌讳,什么死啊活啊的,咱们自然是长长久久地在一处。”沈韩烟眼里柔情徐徐,语气里亦是柔情缠绕,抱一抱北堂戎渡的肩膀,轻声道:“……嗯。”
一百三。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北堂戎渡见沈韩烟心情似乎平复了下来,便捏了捏他的耳朵,笑道:“大过年的,倒像小孩子一样哭鼻子了。”沈韩烟笑一笑,起身去洗了一把脸,澹然一哂,道:“你就笑话我罢。”北堂戎渡歪在榻上笑吟吟地看着他,却忽想起什么一般,收敛了笑容,问道:“父亲刚才……来看我么。”沈韩烟拿毛巾擦着脸,唔了一声:“可不是?想必是知你醉了,来看看你怎样了。”说着,不觉有些感慨:“果然,在父母眼里,不管你多大了,也还是孩子,都得操心着呢。”
北堂戎渡有些默然,不禁苦笑一下,心中暗想你哪里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来看我,又何止是因为父子之情这么简单?然而心中虽是这样想,却不能透露给旁人一个字,想了想,忽道:“韩烟你说,若是对谁有恨,有仇,往往就能十年百年地那么一直恨下去,可要是喜欢了谁,却能不能十年、百年、一辈子地一直喜欢下去,永远不变?”
沈韩烟听了这话,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北堂戎渡为什么忽有此问,不过倒也还是认真想了一想,然后答道:“这个么,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有的时候,哪怕两个人相对一生,日日在一处,也没什么着落,可有时,说不定哪怕一眼,也能顿生情意的罢。”北堂戎渡听了,淡淡哦了一声,又随口问道:“韩烟,那你既是说过喜欢我,却到底是怎么个喜欢法?”沈韩烟看了他一眼,从容说道:“那大概就是……我等的,就是你,除了你,不会再有旁人了。”
除了你,不会再有旁人了……北堂戎渡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再想及心中另一桩心事,突然间又问道:“那如果……等不到呢?要是那个人,永远……也不肯,不愿意呢?”沈韩烟不假思索地道:“那就一直等,直到等到的那一天。”
北堂戎渡默然,勉强笑了笑,道:“哦,这样啊……”起身套上靴子,将外衣穿好,对沈韩烟道:“这个时候,想必正有杂耍什么的,咱们也去看看罢。”沈韩烟关切地摸了摸他还微微发热的脸,道:“不再睡一会儿了?”北堂戎渡摇一摇头,将头发略理了一下:“屋里热烘烘的,本来就闷,再待得久了,只怕越发要头晕,不如出去看看戏,醒醒神才好。”沈韩烟道:“说得也是。”
适逢外面正搭台摆开角抵戏,北堂戎渡寻了一处座位,喝茶看了一会儿,却没见着北堂尊越,北堂戎渡用手支着头,半眯着眼睛,只觉得周围闹哄哄的,一时间酒意上涌,眼皮儿倦殆起来,不知不觉便开始打起了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