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祺并未走远,出了拱门,沿着六棱石子的小路慢慢走着。整个别院迂回宽阔的长廊悬满了流光溢彩的琉璃晶灯,幽暗不定的光影雾霭般笼罩着夜幕下的楼阁,雕栏画栋,翠湖橙林。
允祺终于在湖畔瑶亭中停下了脚步,振衣坐了下去,掌心抚摩着亭畔光洁如玉的石柱,凝望着澄澈如镜的平湖静静出神。
我跟了进去,没有坐下,只敛衽在他身侧立着。他侧眼睨我,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
“今时不比往日,表哥身处帝位,即便恣意任性,也总要顾忌一番后果。”我如他所愿,淡淡开口。
允祺轻笑,“我倒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顾忌。他是思贤王也好,不是思贤王也罢,于我,都只是擅闯府邸的一名刺客。即便是就地正法了,又有谁能说出半个不字?”
我心头一颤,目光自允祺脸上掠过,见他一脸的平静,然而眸底却是浓烈的戾气翻滚。我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与不安,为了他的安危,只得扯谎道:“表哥当真以为他是独自一人前来的么?”
“怎么?”允祺泠然挑眉,“难不成还有大军压境?”
“你实在是小觑了他。”我凛然道,“堂堂漠国的思贤王,久经沙场,文韬武略,他既能想到诱放叶知秋来探知我的下落,便应当早已知道其中必然有诈,又怎会蠢笨到孤身一人犯险?你此番擒了他,胜在攻其不备,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只怕也不需宓儿多讲。”
允祺闻言,凝目瞧我,忽而轻哼:“你此番说话,不过是想扰我心思,好为他脱困,我岂会信你?”
我亦轻哼:“表哥不愿信我,却愿相信妆晨,原来表哥的判断力不过如此。”
允祺一怔,忽而弯下身子自脚畔捡起一颗石子,辗转拈了拈,信手便向湖中用力抛去,只听咕咚一声,转眼便没入了湖底,涟漪都不曾激起些许。
“至少,她比你识得时务,知得进退!”
我眉头顿蹙,冷冷道:“她识得时务,不过是因为她身在局外。她知得进退,不过是因为她无所牵挂!”
“那么你呢?”允祺蓦地起身,一双星眸便似含了两团火焰,恨恨地瞪视着我。“你身在局中,是身在何人的局中?你有所牵挂,牵挂的又是何人?你既已与我亲密如斯,因何又要与那拓跋朔牵扯不清?”他口中说着话,蓦地探出一手捏住了我的下颚,强行将我的脸颊抬了起来,他微微眯了双眼,声音便似裹了一层的寒冰,直刺得我满心冰凉。“宓儿,你究竟想要什么?名分、地位,天下女子无不希翼企求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比起他我甚至可以给你更多!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究竟想要什么?”
下颚一阵刺痛,将我涣散的思维瞬间集中起来,我猛然注意到他说的那句话。
你既已与我亲密如斯……
等等?什么叫我已与他亲密如斯?!我有些愤恼,使力推开了他逼近的身子,掰开了他的手掌,我镇声道:“允祺,你怎能如此混淆视听!”
允祺被我推得一个趔趄,背靠着石柱站定,闻言只是微微扬眉,“怎么?”
然而那番话,我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得嗔恼道:“便是泥巴捏成的人儿也有个土性子,别的事也便罢了,今番的事宓儿绝不能容你胡言乱语!”
“你待如何?”他仍是一脸不以为然,一手轻佻地又探来欲牵住我的手掌,被我恨恨摔开。
“表哥聪明人,必然不会傻到去做两败俱伤的事情。”我勉力压下心头的狂躁,淡淡笑道,“既然是表哥请了我夫君去作客,宓儿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明日祖坟祭母,还望表哥能够准时前来,并且,屏退所有随从。届时,宓儿有要事相告。”
“哦?”允祺眯眼瞧我,“连随从也不能带着?难道宓儿想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表哥说笑。”我颔首,面上虽是淡淡笑着,但眼中却并无丝毫笑意,冷冽而清寒。“宓儿虽是一届女流,却也懂得家国道义,岂会冒此大不讳行叛逆之事?不过是有些体己话儿想对表哥说说罢了。既然是你我兄妹二人的体己话儿,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什么体己话儿,不能现在说。”允祺语声略略轻松了些,不似先前那般偏执了。“还非得要等到明日祭祖之时?”
“自然是须得当着母亲的面说了才能作数。”我幽幽道,望着他骤然一亮的双眸,心底却是阵阵的黯然,愈发的低落了下去。
“好。”他粲然一笑,“那我便等着明日宓儿的体己话儿,希望能大慰我心,莫再令我失望才是。”他说着便转身步下瑶亭,“时辰不早了,宓儿也回去休息罢。还有,妆晨也是受命于我,你就不必与她置气了。除了说出拓跋朔的行踪之外,但凡与你不利的事,她也是断不肯做的。”
“这便不劳表哥费心了。”我心头沉郁,不由冷冷道。“宓儿尚有一事希望表哥能够应允。”
他负手背后,闻言微微顿足,转身睨我,轻笑。“这也不劳宓儿费心。在你尚未应承我之前,我保证他还活着。”
“你——”望着他一脸无谓的表情,听着他戏谑的声音,我只觉愤恼无比。掩在袖中的双手握掌成拳,任凭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疼痛,我需要疼痛来让我清醒,让我理智地想好下一步究竟要如何行止。两利相较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我必须冷静,绝不能自乱阵脚。
我随着他慢慢走出别院,在廊下各奔东西,尔后匆匆回了自己所住的院子,一眼便瞧见绣夜正眼巴巴地在门口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