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言书被全体举子一致通过。大家排着长队走向都察院。全国会试举子联名上书,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奇闻,京都沸腾了。一路上,行人为之让路,车马为之驻足,店铺为之鸣炮,观者为之喝彩,连都察院的都御使大人也为之感动得流泪。但条约已用宝,他们无力回天。这次行动虽未取得直接效果,但其影响之大却无法估计。自从那一天之后,“公车上书”一词,便成为京都乃至全国官场民间的流行口语,作为国魂民气的象征,激励着一切有良知的中国人去救亡图存。身为上书公车之一的杨度,这一天于他来说,自然铭心刻骨,终生不忘!
会试发榜了,杨度名落孙山,但却没有失意感。他参与了康有为的强学会,如饥似渴地阅读强学会创办的《 中外纪闻 》。不少落第年轻举子和他一样,并不急着回家,而是呆在北京,一方面欲为维新变法做点事情,另一方面也借此历练才干。这群幼稚的爱国青年,天天沉浸在一片自我营造的喜悦中。刚开始还好,各部都有些官员名列强学会,朝中大老如李鸿藻、翁同龢等人都表示支持,刚从朝鲜回国的浙江温处道道员袁世凯更是积极参与。但不久风向便不对了。有人攻讦强学会是结党谋乱,也有人攻击《 中外纪闻 》造谣惑众,不时传出要解散强学会,查封《 中外纪闻 》的消息来。大多数留京举子见势头不妙,都打点书箱回家了。康有为也离开了北京,去上海创办强学会分会,梁启超也有赴上海的打算。长郡会馆也变得冷冷落落的,几个月前的热闹景象风流云散,只剩下三四个人还在观望着。
杨度面临着几种选择:一是继续留在京都,二是去归德镇伯父家,三是两种都不取,回故乡去。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心情有点烦乱。今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练完早拳回房间时,同住的益阳举子郦川已起床外出了。郦川家里贫困,无回家的路费,想在北京觅一塾师的位置,一边教书糊口,一边温习功课,下科再试。杨度无心做事,见郦川枕边摆着一本书,便顺手拿过来翻看。
原来这是明代茅坤编的《 唐宋八大家文钞 》。这是一本很有名气的唐宋文选本。正是因为有了茅坤这个选本,才使得韩愈、柳宗元、三苏、欧阳修、王安石、曾巩成了著名的唐宋八大家。杨度早闻这本书,但他一直没有机会拜读。
《杨度》第一章 名师访徒(3)
他随手翻开一页,见是韩愈的《 与陈给事书 》,轻轻地念道: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
杨度读着读着,不觉眉头皱了起来,嘴里嘀咕道:“这哪里是士人给官长写的信,分明是妾妇向男人的乞爱!”
他继续读: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
“这就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文公的大作吗?何自轻自贱、摇尾乞怜至此!”杨度怒道。
他跳过《 昌黎文钞 》不读,翻到了柳宗元的《 愚溪诗序 》,拿眼睛扫了开头几行: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杨度心想,这文章怎么写得这样啰嗦?又冷笑道:“你以愚谪居此地,就改名为愚溪,别人或有因智巧而迁居此溪边者,岂不要改名为智溪?真正武断荒唐!”
号称一代文宗的韩、柳,其文亦不过如此,他人的大可不必看下去了。杨度推开《 唐宋八大家文钞 》,喟然叹息:“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如此文章,亦可以传世乎?”心里寻思:倘若自己一意做学问的话,定可写出超过他们十倍的文章来!
他起身走到窗户边。空旷的庭院里,满是白杨树的落叶。一阵秋风吹过,又是十多片枯叶被卷得飘落下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他轻轻地吟诵唐人的名句,心里蓦地生出一丝悲秋的情绪来。
“杨孝廉,昨天汤孝廉从西山回来,说那里的栌叶全红了。西山红叶,可是北京一大景致,您不想去看看吗?”给会馆看门的景大爷扛着一把大扫帚过来,见杨度出神地站在窗边,便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
真的,西山栌叶现在正是红的时候,何不去欣赏欣赏!一向爱游山玩山的青年举子,被西山红叶的美妙所吸引,刚才的愤懑不平立时被冲得无影无踪。说去就去,杨度匆匆出了会馆,雇了一辆骡车,就这样一人来到了西山。
西山的红叶,粗粗地看,正如杜牧那首名诗中所说的,红得好比二月的花一样:一树一树的红,一片一片的红,一坡一坡的红,漫山遍野,仿佛开出了红彤彤的杜鹃花。细细地看又有不同:有的红得鲜亮,如同烧旺了的烈火;有的红得深沉,如同一盆积淀下来的朱砂;有的红得斑斑驳驳,如同千年古寺外的那道赤墙。这是造化给人类创设的一种浩大壮观的美景,但它毕竟又与二月鲜花不是一回事,它在壮美的同时又悄悄地带给游人一股美人迟暮、烈士晚年的沉重感觉!
杨度就是在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情下欣赏西山红叶的。他从一个山头走向另一个山头,流连在自然界的秋景之中,徜徉于前人遗留下来的古迹之间,一面咀嚼着已逝去的那段不平凡的岁月,一面又思考今后的道路应当如何去走。
山坡树林里传出几声母牛低沉的鸣叫。一会,从灌木丛中钻出一只小牛犊,用稚嫩的叫声应答着,并向母牛的方向欢快地奔走。母牛也从林子间出来迎上前,小牛来到母牛身边,亲昵地晃头摇尾。母牛伸出舌尖,爱抚地在小牛的头脸上舔着。杨度被这一幅情景迷住了,痴痴地望着。他的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了母亲的形象,浮现出了家乡的山水田园……
那是湖南省湘潭县一个偏僻的山乡,地名叫做石塘铺。石塘铺里住着一户杨姓人家。据家谱记载,先世自明洪武年间由金陵上元迁衡山,天启年间再由衡山迁湘潭。五百年来,杨家也曾出过几个低级官员,但一直没有大发过。四十多年前,中国南方突然风云巨变。揭竿于广西金田村的太平军,在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的统率下,很快地把广西闹得天翻地覆。随后又进军湖南,一路攻城略地,斩关夺隘,地方文武抱头鼠窜,八旗绿营溃不成军。太平军围困长沙八十余天后,又突然改变战略方针,挥师北上,过洞庭湖,入长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武昌汉阳,水陆两路百万雄师浩浩荡荡沿江东下,闯武穴,取黄州,克九江,复安庆,最后一举攻下江宁,遂将它更名天京,建太平天国都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