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青啊,在当年的我,当然明白施惠是快乐的,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我们很小的时候,老师就这样教过我们,能帮助到别人时的那种满足感,我们或多或少,也都享受到过。后来,慢慢长大,我才了解到,一个人能够给予和施惠,那代表着一个人的能力,那种被这个世界和被很多人认可的能力,很悲哀,这样的能力,我没有。如果我不具备能力,我似乎还可以试着坚强,带着感恩和宽容的心,去接受别人的给予和帮助,可是,系青,又有谁能一生一世,从未给予,只有接受?那得要多少坚强才能负荷呢?于是,当我接受到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时候,我也会失衡,会失控。
说到这里,可能你会不平,为何,让我失控失衡的人是你?倒也并不完全是这样,你只是叠加上来的因素,也是因为,你对我的好,会让我特别渴望有所回应,让我渴望,我也有能力令你快乐,给予你一些什么,不止是物质上,包括精神上和社会地位上,都是如此,而不是只增加你的麻烦,拖累你。可回头瞧瞧我的人生际遇,又有几件是能让你引以为荣,特别高兴的呢?最终,我也只能扎撒着两手,面对你,面对过去,苦无对策,一门心思,巴不得自己灰飞烟灭,赶紧消失。
是的,消失,在你面前,我是自卑的。想要骄傲,想要自信,也需要资本,我自问,我有何资本?这样问自己千百遍也找不到很好的答案之后,慢慢的,也就被自己的自卑压垮了。系青,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的世界还在,我感受到风,这个世界才有风,我感受到宇宙,宇宙才会在我心中,而当我一无所有之时,我的世界也就崩塌了,当我的世界全线崩溃之后,系青,我也就很难再顾及到你。
很抱歉,请你原谅我的自私。人首先要爱自己,所以,系青,我没有办法一无所有的爱你。让这一切改变的,是我发现我怀孕了,我很清楚,你和计真为了我着想,是不会让我要这个孩子的,这件事情,我刻意瞒着你们。一开始,想留下这个孩子,只是出于本能,后来,因为怀孕,我的身体一天天起着变化,我逐渐了解,我是妈妈,我必须保护ta,现在,也只有我能保护ta,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一直软弱,无能,什么都不是的我,也有这样的能力,保护一条弱小的生命。是这时,我才开始深思,我这几十年,活的是不是真那么一无是处?我想起我的爸爸妈妈,想起小真,想起我们。
必须要感谢我们的孩子,是ta给了我这样反省自己的机会,让我了解到,我的存在,对你,对计真,对我父母而言的意义。当我终于相信,我这一生,是值得活的这个事实之后,系青,我还能轻轻松松,把我们的孩子流掉吗?就算我真的流掉这个孩子,与你出国治病,即便是我能治好我的病,但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想到我们的未来,以这样的方式得到,是用我们孩子一条命换来的,系青,我们是不是都能做到无动于衷?
所以,系青,结果就是这样,我怀孕了,是我们的孩子,我的世界因此重建,当我终于喜欢自己一点点,也因着这一点点重建的自己,而觉得自己并非那么一无所有,我能够爱你的时候,我的生命也会因此而划上句号。在此,我不得不再一次相信,老天给予我的公平,可能只会长成这样,一次次给我希望,再一次次让我绝望,我曾为此恼恨过,可今天,我心平气和,决定接受这样的结果,好吧,如果这样才公平,没关系,我乐意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的一生。
可是,你呢?系青?
总会有那样的一天,突然抬起头,意识到捧在手里的书,封面是深蓝色的,穿着的格子衬衫上少掉一个纽扣,意识到厨房那把水壶的鸣笛坏了,而厨房外的天空高远,风浩浩荡荡,在楼群里穿梭而过,楼顶掠过团团云朵,云朵下鸽哨悠扬,而这个世界,你深爱的那个我,却无法相随,与你共享,你独自一个人睡,再独自醒来,工作到筋疲力尽,注视着寒冬之后,被白雪覆盖过的世界,在阳光下,一点点融化,露出本来的色彩……系青,这是我和你的未来,你是否接受?
一笑望穿一千年
几场大雨,洗净暑热,凉爽的空气里已经能闻得到秋天的味道,早间的太阳,在此时失去炙热的威力,计然站在阳光底下微笑,她刚做完孕检,在靠近停车场的绿化带上给系青短信,“状况还好,B超显示,是女孩儿……”没写完,计然考虑措辞,她想说她还是更希望生个男孩儿,长得象系青的男孩儿,不过,又怕被系青笑她重男轻女。正傻呵呵瞎琢磨,一辆车以极快的速度冲进停车场停下,分散些计然的注意力,司机下车,计然认得,不就是常蓝的司机?司机扶下车的人,正是常蓝。常蓝看上去精神很差,脸色灰败,摇摇欲坠。计然被唬着,顾不上给系青短信,抢上前,“伯母,你怎么了?”她抓住的,常蓝的那双手,滚烫。
常蓝气促,“计然……”接下来一连串闷呼呼的干咳,还是司机代为答复,“常董昨晚开始不太舒服,没吃什么东西,她说就是感冒,喝过感冒药,早早睡下。春儿去温哥华,不在家,常董也不让我们通知怀董和青儿,她自己个儿硬说没事,不用麻烦。谁知早上起来我们看,还烧起来了,用了退热药,这热度也退不下去……”
计然把常蓝往门诊扶,一路埋怨,“你不找系青和伯父,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啊,小真在医院,怎么说都方便,等等等等……”计然扶常蓝在大厅椅子上坐好,去找急诊相熟的护士要轮椅,顺便给计真电话,叫她下来帮忙。
一轮检查过后,确诊常蓝是急性扁桃体发炎,医生说,估摸天气变化的原因,着凉引起的,要常蓝留下住院观察几天,烧退了再出院。那反正也被困在医院,常蓝同意医生的建议,索性做个彻底检查,于是常蓝手里捏着厚厚一叠检测单据。计真回去她心外科工作之前把那些单子带走去做预约,留下计然陪常蓝。常蓝一个劲儿说不用,怕自己感冒传染给计然,就她大儿媳妇现在这情况,哪里经得起感冒发热?
计然倒安之若素,笑着安抚常蓝,“好,好,我就走,等你打上针的。”待针药用上,被高热折腾到疲惫不堪的常蓝很快昏昏睡去,计然最先拨通怀建军的手机,“伯父……”
怀建军赶来的很快,大概他刚从某个挺正式的场合脱身,还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系着领带,身材高瘦,气宇雍容,但看上去显得慌乱失措。进病房先伸手探探常蓝额上的热度,再擦着一额汗,压低声音问计然,“怎么样?”
计然小小声把医生的话照实说一遍,怀建军表示稍微放心,接着联络相熟的院长,去见常蓝的主治医生,又把司机支使回家去给常蓝拿换洗衣物,然后瞅着病房缺啥,他亲力亲为去办。老头很多年很多年没有照顾过病人,他不是把需要的东西全都记在便条上一起处理,而是毫无条理,没头苍蝇似的,想起来一件火烧火燎赶紧跑出去买回来,倒是挺快,象阵风哗啦啦刮进来,再卷出去,虽说看上去拙了点,可不肯计然劳碌,“你坐那儿歇着,别动着胎气。”胎气……好古老的的说法,听起来却是非常窝心。
怀建军第N次挥汗如雨地再回病房,计然看出未来公公的紧张不安,劝,“放心,伯母没事的。”
怀建军跟计然说,“你伯母对养生保健方面很注意,我们平时连感冒都少有,这咋说倒下就倒下呢?”
计然浅笑道,“只是重感冒嘛,很快就好。”她调侃自己,“象我这样常年在医院走动的,也会延年益寿,伯母平时身体就好,一定长命百岁。”
听儿媳妇儿这么讲,怀建军乐,“被你一讲吧,好像真宽心不少。”这才想起来问,“对了,你不是说来孕检吗?怎么样?都挺好的?”
“嗯,”计然点点头,略迟疑,“就是……怀的是丫头。”
怀建军脸上笑容多多,“丫头啊,丫头好,”其实也没征求过常蓝意见,先代表了,“瞅着我们家俩臭小子这些年,早够够的……”
怀建军这边话音未落,病房门嘭地被推开,系青进来,直着脖子喊妈。
计然捣蛋,轻轻应下,“哎……”
系青定定神,看清妈睡着呢,爸也守边儿上,气氛不错,心安神定,招呼,“爸。”手拍拍计然脑瓜儿,“咄,调皮。”
这么一闹腾,常蓝给吵醒,怀建军把她扶起来坐,“你赶紧好起来该干嘛干嘛哈,儿媳妇要篡位呢。”
常蓝瞅着家人都在身边,感觉好多了,耍幽默,“不想篡权的儿媳妇不算好儿媳妇。”说的怀建军和系青呵呵大笑。
正巧护士进来送药,怀建军从饮水机那儿兑了杯水,自己喝口试试温度,再给常蓝送药。这套动作做的那是熟极而流,自然顺畅。常蓝也未觉有异,药和水就在前夫手里喝掉,哑着嗓子感慨,“哎呀,我可有些年头没遭这罪,可是真老了,搁以前啊,哪能被场破感冒撂倒?”
计然安慰,“就当是休息,伯母别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