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波惊醒后打开门,不知这会又发生了什么。他说,老婆,不都和好了,怎么又反悔呢?
江娜娜指着手机,像指着罪魁祸首一样。谁跟你和好了?你跟谁和好了?江娜娜也学着把语调拉长。
李一波看完手机,兀自坐在床边,停顿片刻才说,你想哪儿去了,同事劝一下又怎么了?
这叫劝吗?啊?我不懂事,她懂事?啊?她凭什么来指责我?啊?江娜娜有些语无伦次,她没想到这个半夜竟然轻易地掌握了一条线索,她内心感到激动,这种激动似乎很得意,很猛烈,但也很疼痛。她撇了撇嘴,嘴角边飘出一个哼声,然后把身体落在床沿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在这之前他们又说了什么?江娜娜的脑袋努力地工作起来。屋子里黑乎乎的,像世界塌了下来。黑暗中她看见李一波站起来,踱了几步又停下,他说,我们没有什么?
我们?江娜娜重复着李一波的话。多亲密的字眼儿。她不敢想象这“我们”背后的任何事情,这个“我们”原本是她和李一波建起的坚强堡垒,现在怎么这个“我们”竟然装着李一波和另一个女人。江娜娜的脑袋里嗡嗡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下一秒钟该怎么办?电视电影里这样的情节后该是什么?她感到自己只学会了侦查,却不知道侦查过后如何处理情况。
李一波倚着门框,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愤怒地拿起手机朝地上猛烈掼去。
我叫你看,啊,我叫你偷看,啊。手机顿时碎尸一片。李一波突然转身穿上衣服,又转身穿上鞋,整个动作没有一丝停顿,连贯衔接,像跳水运动员一样,空翻,侧翻,然后再稳稳地扎入水中。门砰地被关上,李一波扎入门外。
屋内又静了,寂静像棉被一样倾覆下来,每次的吵架,李一波都按这样的套路出牌,发泄几句,摔门而出。江娜娜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吵架刚刚开始,李一波就用摔手机的方式给它叫了暂停,使她满腔的怨愤无处发泄。她打开电灯,手机的残骸满地皆是,江娜娜终于憋不住地哭出声来,用脚使劲跺着,跺着这个东西里面藏着的她不知道的秘密。然后江娜娜发疯似的冲向卧室,又冲进厨房,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只是想趁着自己满身的悲痛干点什么。于是她握住菜刀,几乎没有思考,就切开自己的手腕。手起刀落,血像岩浆一样从皮肤底下涌上来。
江娜娜没有害怕,也没有哭,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手臂垂着。血流像网一样在手心上交错开来,啪嗒啪嗒滴在地板上,像钟摆的声音,仿佛在记录距离死亡的时间。
李一波在小区附近绕了几圈,也没想好要去的地方,若在以往,他肯定把王大亮叫出来,找个路边大排档,喝点老酒,浇浇新愁。但最近这小子是不敢轻易往外跑了,上次跟初恋女友的事被老婆逮着之后,基本就失去单独夜出的自由了。对于这一点,李一波是瞧不起王大亮的,他认为一个男人有一两个女性知己也算正常,至于这知己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知晓彼此的身体。李一波忽然间就想起了方蓉蓉,刚才手机被摔出的刹那,他竟觉得跟这女人应该发生点什么,才不辜负手机的壮烈牺牲。
他找了个电话亭,号码刚拨出去,对方就接听了。
李一波很意外,半开玩笑说,怎么这么快?不会在等我电话吧?
方蓉蓉轻声一笑,未作回答,倒是问道,你在哪里?怎么还在外面啊?
夜空明净,一颗流星恰到好处地划过,于是便显得电话那头的声音更加暧昧和温暖。
我本不想给你打电话的,在小运河码头边坐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李一波故作矜持且巧妙地告诉对方他的位置。一会功夫,方蓉蓉就意料之中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意料之外的却拎着一袋罐啤。
杨柳堤岸,晓风残月,两个人就坐在草地上品尝啤酒、品尝月色,间或品尝一下彼此的舌头。
李一波适时地用手拥抱住方蓉蓉,非常用力,他调整了下呼吸,并为这样的亲近而震惊,血液冲击着他的大脑。但很突然,他的意识里竟然蹦出了江娜娜的面孔,她看着他,用着刚才的那种不屑、高傲和轻蔑的讪笑,好像在说“我恨你”。“这是你自找的。”李一波心里回敬了她,然后得意地闭上眼睛。
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江娜娜感到脑袋混混沌沌,血似乎没有停止流淌,在手背上痒酥酥的。她悠悠转过脸,血在地板上有规则地画着一个实心的圆圈,暗红色的,像傍晚的太阳,越来越大。江娜娜想,白天的太阳总是烈焰的颜色,而傍晚的太阳就变成了小炭火的暗红色,似乎,太阳在一天结束的时候也会累,就像人一样,在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疲惫不堪。真的,江娜娜感到疲惫极了。她觉得身体和这地板形成了一只沙漏,血像细沙一样在流淌,她原本要在这沙漏没有结束时充分回忆曾经的一切,她要把和李一波每次吵架的点滴都要忆起,似乎要让面对死亡更义无反顾些。然而,她的脑袋里却出现了年迈的父亲母亲,父亲的头发白了一片,像染了一层秋霜,这个时候,月亮还没有落下,父亲一定踩着露水在田里锄草。月光下的土地,看上去像老人般混沌无知,也像父亲一样简单而执着,他完全陶醉在即将丰收的喜悦里,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女儿像他手下的野草一样正在消亡。
在李一波优雅的动作下,方蓉蓉的胸衣滑落下来,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啊,令自己探幽索隐。李一波深深感叹。风和煦地吹来,河面泛起阵阵涟漪。他想起一年前的某个夜晚,江风徐来,他和自己的女同学,一切都像在重演。李一波润了下唇,能征惯战地撷住方蓉蓉的*,然后用余光郑重地瞟了一眼远处的小区,突然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是一种作为男人的雄壮心绪,他感到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幸福,也比任何时候都不幸。
江娜娜一阵难过,几滴泪顺着发际流着。她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一切,她正在从“这一切”归向于“那一切”。窗外黑色的天空里,渐渐渗入了墨蓝,她把脸转向窗外,星星眨着困乏的眼睛。天上的星星为何像地上的人一样拥挤;地上的人为何又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疏远。李一波,江娜娜轻声喊着,这个名字那么熟悉,那么叫人心碎,像一把双刃剑,让她曾经无比幸福,此刻又无比痛苦。他现在在哪里呢?她幻想着他回来了,然后在屋内轻轻走动,鞋底发出哧啦的声音,空旷无比。她想,自己是走在死亡的道路上啊,死亡真是个漫长的过程,像经历一场长跑,跑道越来越窄,越来越暗,她开始感到害怕,她想起小时候放学时,天黑了,母亲总是站在村头轻声唤着,声音飘荡在田野上,飘荡在她的耳边。江娜娜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想要阻止血的流淌,然而却通身无力,她蹒跚着挪到床边,握住手机,看着一地的残骸,却不知该求救于谁,恍惚间,摁下了一个陌生却早已熟记的号码。
许光荣把江娜娜送进医院的时候,天已大亮了,江娜娜躺在床上,脸上泛着与床单一样的白色。她睁开眼睛,觉得疲惫之至,不知道是跑完了长跑,还是摔倒在跑道上,浑身瘫软了,眼前模糊了,她看到人影晃动,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还有匪夷所思的白色眼球,他们在交头接耳,在小声对话,在叫唤她的名字。
伤口处理好了,红血细胞不低于8G,不需要输血,吊了几瓶水观察一会,傍晚的时候,江娜娜执意要回去,许光荣扶着她,她的手臂像树叶一样落在他的肩上。这几个月来许光荣似乎熟悉并习惯了这个重量,但此时还是感到心惊。
打开门,恍若隔世。李一波分明还没回来过,一切若从前,手机的尸体无辜地躺着,空气里还弥散着死亡的气息。江娜娜鼻子一酸,泪就滑了下来。很可笑是吧?江娜娜喃喃地说。
许光荣看着她,没有回答。这是他第一次不是在水中看她,脸色很苍白,似乎瘦多了,头发散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搞成这样?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担忧着、还是弄得很糟糕。江娜娜继续小声地说。
别多想了,好好休息吧。许光荣微微叹着气,像一个刚刚读懂故事的阅读者。
江娜娜走近床边,缓缓蹲下,用抹布拂着血迹,血已凝固了,冰冷顽固地粘在地板上,这是一滩死亡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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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光荣也蹲下来,试着帮忙。他的脸触碰到她的头发,像打了卷的树叶,阅读者的心再次抽动了一下。
两人都不再说话,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微微的叹息声。
突然,门开了,李一波出现在他们身后。黄昏的太阳把最后一缕光线呈送进来,在李一波的眼里升腾起一股光亮后又立刻黯淡下去。整个屋内像掉进了一个冰窟,三个人都愣住了,好像谁都在奇怪自己的存在。
李一波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鼻子里嘲讽地哼着。
李一波。江娜娜站起来。
真不巧啊,破坏你的好事,快擦呀,赶紧把他妈的*物擦干净呀。李一波面部像一幅拼图,瞬间乱成一片,他咬着牙,好像要把眼前一切嚼碎。
李一波,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江娜娜看着李一波后退的身影说道。
我他妈误会了,我还他妈误撞了,江娜娜,算你他妈的狠。拼图彻底碎了,李一波吼了起来,门的哐当声如同撞碎了一切,双手、眼神、空气、呼吸、心跳……,都在半空中停顿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