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停下吧,听听你自己的心声。”朗达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压低了嗓子劝说道,“这些话我……有点难以启齿,但是我觉得你需要休息一下。”
玛丽反问道:“为什么休息?”
“你在这里上班的时间过长了。”
“我和这里所有人的上班天数都一样啊。”
“但是你在工作结束后,总要在这里留上好几个小时,还有你总是帮别人顶班。你太投入了。我知道你现在也是替比尔值班,但他过来以后我希望你能立即回家去。还有,我希望你这几个礼拜都不要来上班了。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是份很艰难、很榨取人心力的工作,你必须适当保持一段距离才行。”
“现在不行,朗达,求你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留在这里。”
朗达轻轻捏起玛丽绷紧的手:“这里并不是让你解决自身问题的地方,我想你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你是我手下最棒的志愿者,我也很希望你能回来,但那只能是在你花些时间让自己清醒了之后。”
“我大概没有那样的时间了。”玛丽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
玛丽甩甩头,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没什么,你当然是对的。比尔过来以后我就尽快走吧。”
大约一个小时后,比尔来到了热线中心,玛丽在随后的两分钟里离开了大楼。回到家,她立即关上房门,背靠在木质门板上,竖耳倾听周遭的寂静无声——恐怖、压倒性的寂静。
上帝啊,她好想回热线中心的办公室去。她需要听见其他志愿者的温柔声音,听到电话铃响起的声音,还有天花板上荧光灯发出的蜂鸣声。
没有了令人分心的杂念,她的脑海中闪现出各种可怕的影像:医院的病床、注射器的针头、挂在身旁的输液包。在其中的一幅骇人影像里,她看见自己秃头的模样,皮肤灰暗无光,双眼凹陷。直到再也看不清自己,直到她不再是自己为止。
接下来,她记起虚弱到不成人形时的感觉。在医生开始使用化疗后,很快她便会沉沦到病痛的脆弱底层,然后濒临死亡,最终成为其他人提及死亡时的同情对象和恐怖回忆,一个即将步入生命终结的悲剧典型。
玛丽突然飞奔起来,如飞镖一般穿过起居室,冲进厨房,拉开了移门。她冲进夜暮之下,恐惧的压抑让她急促喘息不止,冰寒空气的刺激减缓了她的肺部呼吸。
你既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也不知道错的究竟是什么……
她不停重复念叨着,往游泳池边走去。妄图在心里布下一层罗网,好网住如被鞭笞一般痛苦的惶惶心情。
树脂照壁围成的泳池更像是个大型澡盆,水流因为严寒而变得凝重迟缓,在月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层黑色的浮油。她坐到池边来,脱掉鞋袜,将晃荡的双脚伸进冰冷的深水,就这样保持没足的姿势,直到脚趾冻到麻木也没有缩回来。她真希望自己能有魄力跳进水里,游到底部的栅栏旁。如果能够抓住那东西,然后持续一段足够长的时间,或许就能完全麻醉自己。
她想到她的母亲,想起西茜?露丝死在自己的床上,死在那栋一直被她俩称作“家”的房子里。
那间卧室里的每一景每一物都如此清晰:日光透过镶着蕾丝的窗帘照射进来,在家具上留下雪花状的光斑;四周是浅黄色的墙壁,灰白色的绒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床上铺着母亲最喜爱的棉被,米白色的被套上绣着小朵的粉色玫瑰图案;装着肉菜杂烩的盘子里飘出肉豆蔻和生姜的香味;弧形床头板上摆着一个十字架,地板的一角则放着圣母玛利亚的肖像。
记忆燃起,强迫玛丽重历整间屋子里发生的种种:病痛、死亡、清理和出售。在搬出去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它是如此洁净和整洁。母亲的那些天主教信物被一一打包,墙上留下的十字形阴影被一幅装裱过的安德鲁?怀斯的印刷画掩盖住了。
眼泪缓慢地顺着脸颊滑落,掉入水中。她看着滴滴泪珠撞入水面,然后消失无踪。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并非孤单一人。
她急忙跳起身,脚下一绊,不过还是稳住了身形。她揉了揉眼睛,闯入者只是一个少年。他头发乌黑,皮肤惨白,而且身形消瘦,相貌俊美得简直不像一个人类。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小声问,并不是特别害怕,遇见这天使般的人儿,很难生起害怕的心吧,“你是谁?”
他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你迷路了?”看来是迷路了,她心里暗想道,而且像他这样只穿着T恤和牛仔裤外出,显然会很冷,“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