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教师,我家主人近来似乎也悟出他在水彩画上终究不会有什么成就的,因为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里写了如下一段话:
在今天的聚会上第一次见到某公,据说他曾是个放浪不羁之人、果真是一副颇通此道的风貌。此类善解风情的男人,自然甚得女人欢心。因此与其说某公风流,倒不如说他是被逼无奈,不得不这般风流更确切些。听说他娶了个艺妓做老婆,真真羡煞人也!其实,那些个说人家风流的人,多数是自己缺少风流的资格罢了。而以情场老手自居的那些人中,也有许多人并不具备风流的资格。这些人并非被逼无奈,却硬要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相)。他们就如同我画的水彩画那样,纯粹是瞎耽误工夫。尽管如此,他们却自我感觉甚好,以为只有自己才配叫作风流人。如果只要去酒馆喝喝酒,造访一下“待合”[8]就可称为情场老手的话,那么我也有理由说,我能够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水彩画家了。正如我画水彩画不如不画一样,比起那些冒充情场老手的蠢货来,反倒是乡下来的土里土气的呆子要高尚些个。
对于主人这番“情场老手论”,我难以苟同。况且,羡慕别人娶艺妓为妻这等卑劣的想法,作为为人师表的主人,是不应该说出来的。不过,他对自己的水彩画的点评倒是蛮准确的。尽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自负心却难以去除。隔了两天,他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中写道:
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觉得怎么也画不好而弃之一边的水彩画,不知何人给它镶了个漂亮的画框,挂在“楣窗”上。这幅画一旦被装进画框,连我自己也觉得一下子像样了,满心喜悦。如此一来这幅画还真是不错。我独自终日欣赏,就在这时,天亮了,我醒来一看,那幅拙劣如旧的画也随着旭日东升,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
可见主人连睡梦里也放不下对水彩画的迷恋。如此看来,我家主人不要说是水彩画家,就连老夫子日记里谈论的“风流人”也不够格喽。主人梦见水彩画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见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美学家前来拜访主人了。他刚一坐下,开口就问:“画得怎么样啦?”主人貌似平静地回答:“遵从你的忠告,我正在努力写生。正如你所说的那样,通过写生的方式,能够充分理解过去不曾留意的物体形态和色彩的细微变化等等。西洋人自古就主张写生,所以西方绘画才会有今天的辉煌成就。真不愧是安德烈·德尔·萨托啊。”他只字未提日记的事,却再一次赞美了一番安德烈·德尔·萨托。美学家一边笑,一边搔着头说:“实话跟你说吧,那是我瞎编的。”“什么瞎编的?”主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愚弄。“你还不明白?就是你一个劲儿钦佩的那个安德烈·德尔·萨托呗。那是我随口编造的。没想到你老兄竟如此当真。哈哈哈……”美学家大为开心。我在檐廊上听到这番对话,不禁想象起主人在今天的日记里会怎样记下此事。这位美学家是个专门以胡诌八扯一些没影儿的事愚弄别人为乐的家伙。他似乎根本没有顾及安德烈·德尔·萨托这个玩笑会在主人的“情弦”上弹出怎样的音响,得意扬扬地继续说道:“因为我有时候开个玩笑,人们就把它当真,所以就感觉开玩笑可以引发极大的滑稽美感,特别有趣!不久前,我对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9]曾经劝告并说服了吉本[10],没有用法文撰写其世纪大作《法国革命史》,而是改用英文出版了这部作品。谁知那个学生记忆力超强,他在一次日本文学会发表演讲时,一本正经地把我告诉他的话鹦鹉学舌了一遍,真是滑稽。当时听讲的有一百人左右,竟然都在认真倾听呢。还有,前些天,在一次有文学家参加的聚会上,有人提到了哈里森的历史小说《赛奥法诺》,我当即评论说:‘那部作品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尤其是那段女主人公之死的描绘,真是鬼气袭人啊。’我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一位百科全书先生马上附和道:‘不错,不错,那段描写可谓是妙笔生花呀。’我由此知道那个家伙也和我一样,并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患神经性胃病的主人睁大了眼睛问道:“你这样信口胡编,万一对方读过那部书,你可怎么下台呢?”主人的问话给我的感觉,似乎是骗人没有关系,只是被人揭穿的话,可就太难堪了。这时美学家却毫不在意,说道:“怕什么,遇到那种情况,只要说是和另外一本书搞混了什么的,不就行啦。”说罢“嘎嘎嘎”地笑起来。别看这位美学家戴着金丝边眼镜,他的德行却和车夫家的那只老黑不相上下。主人默默地吸着日出牌香烟,吐着烟圈,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可没你那个胆子”,那美学家也露出“正因为你缺乏胆量,所以你再怎么画也画不出来”的眼神,接着说下去:“不过话说回来,玩笑归玩笑,绘画这件事的确非常难。据说列昂纳多·达·芬奇[11]曾命他的弟子去临摹教堂墙壁上的水渍。这也自有其道理,上茅厕时,只要目不转睛地观察那渗着雨水的墙面,自然就是一幅绝妙的天然图案。老兄若用心去茅厕写写生,肯定会画出一幅非常有趣的画来。”“你又在骗人吧?”“没有啊,这可是千真万确。你不觉得他的话很有见地吗?这话只有达·芬奇才说得出。”主人说:“嗯,确实是很有见地。”主人表面上认输了,不过,到现在他似乎还没有在茅厕里写生过呢。
车夫家的老黑,后来成了跛子。他那很有光泽的毛也逐渐褪色、脱落了。我曾经赞美过的那双比琥珀还要明亮的眼睛里现在满是眼屎,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变得意气消沉、日趋衰弱了。我在茶树园最后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我问他:“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说:“黄鼠狼的臭屁和鱼铺老板的扁担我是受够啦。”
在赤松林之间点缀出两三层红色的红叶如往昔梦境一般谢落,洗手钵旁边的交替飘落花瓣的红白山茶花也已散尽。照在南面三间半[12]长的廊子上的冬天的阳光早早就已倾斜,几乎天天刮起寒冷的北风,我睡午觉的时间仿佛也被缩短了。
主人每天都到学校去,一回到家就钻进书斋里。客人一来,他就对人家唠叨:“不想干教师了,烦死了。”水彩画也很少画了。他还说胃散也没有效果,不再吃了。白天,两个小孩子一天不落地去上幼儿园,倒是清静。她们一回来,就唱歌、拍球,有时揪着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来。
我因为没福气吃美食,所以没长胖,不过体格还算健康,也没有变成跛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日子。老鼠我是坚决不捉的,到现在我还是讨厌那个女仆,尽管仍然没有人给我起名字,但是欲望这东西是没有穷尽的,我打算这辈子就做个无名猫,在这个教师家里住下去了。
注释:
[1]俳句是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由17字音组成,要求严格,受“季语”的限制。
[2]正冈子规1897年1月于松山创办的俳句刊物,后由俳人高滨虚子主持。《我是猫》第一章就发表在该刊1905年1月号。
[3]与谢野铁干于1900年4月创刊的诗刊,成为诗歌改革与浪漫主义派的中心阵地。
[4]日本古典戏剧“能”的乐曲,简称谣。
[5]华特曼纸,一种英国特产的水彩画纸。
[6]安德利烈·德尔·萨托(AndreadelSarto,1486~1531),意大利文艺复兴鼎盛期时期的佛罗伦萨画派著名画家。
[7]1坪等于3。306平方米。
[8]与艺妓等饮酒游乐的地方。
[9]尼古拉斯·尼克尔贝(NicholasNickleby),英国小说家狄更斯早期的长篇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1839)中的主人公名字。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是一个寄宿学校的教员。作者通过他的经历,揭露了当时所谓穷人兴办的学校实际上只是富人牟利的场所,学生整天忍饥挨饿,鞭笞竟成了最主要的教育手段的社会现象。
[10]吉本,全名爱德华·吉本(EdwardGibbon,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著《罗马帝国衰亡史》6卷,但未曾著《法国革命》。
[11]列昂纳多·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美术家、自然科学家、工程师等。
[12]1间约6尺(1。81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