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张敞没有就此收手,他上书一封,目标直接冲着黄霸去了。
这里说一点,张敞跟黄霸没什么仇,这里边也没有这一派那一派的所谓的斗争,一个丞相一个长安市长,还都是文化人,不会闲得无聊到狗咬狗。
单纯的就事论事是不存在的,事是人做的,论事一定会涉及人,黄霸虽然把野鸡认成凤凰有少见多怪,粉饰太平之嫌,但他也是在尽职,张敞上书也不是刻意要对黄霸展开人身攻击,他谈的也是工作。
张敞在上书里说,黄丞相和众地方官吏开会的时候,外面飞进来一群褐马鸡,黄丞相以为是凤凰,还打算作为祥瑞报给陛下呢。开会的上百多号人,见过褐马鸡的大有人在,他们心里嘲笑丞相见识少,但却没有一个敢出来说这不是凤凰,这是野鸡,因为怕伤着丞相的颜面,这不是明着虚伪吗?赵高当年指鹿为马,可我们现在不是秦朝。后来黄丞相听说那群鸡是我家养的,就不再提报祥瑞的事。我不敢对丞相的工作有什么意见,但黄丞相现在推行的对地方官的考核标准,似乎有待商榷。
汉家有法,用以惩奸除恶,劝进尚善,黄丞相一味追究地方官的细节,有律法而不用,那还要律法做什么。再者说,地方官们第一年报给黄丞相的数据可能是真的,有被表扬的也有被批评的,明年再来,被批评的那些恐怕都学乖了,报的数肯定一个比一个好看。你说我办了十所学校,我就敢说二十所,你们郡有孝子贞妇一百人,我们就有一千人,你们那路不拾遗,我们那就夜不闭户。可问题是谁知道这些数是真的还是假的,这样搞有意思吗?地方官的问题,从推荐,到考核,到监督,都可以作为入口进行改善,为什么丞相舍本逐末呢。我的个人意见,让这些来开会的地方官吏们,回去告诉他们的太守,遴选部属一定要名副其实,公务一定要依法执行,如有胆敢造假以博取声誉者,一旦被御史查出来,务必严惩之。
张敞这是顺着皇帝刘询的想法说的,因为刘询对严刑峻法的威慑作用很看重,这和他年轻时的经历有关,前文曾提到过。虽有拍马屁之嫌,但张敞这番话的含金量还是足称的,即便放到今天也不算离谱。
刘询说,京兆尹大人讲得很好。而且刘询把来开会的地方官吏们召来,亲自传达了张敞上书里讲的意思。
黄霸自觉很惭愧,开始认真思考丞相应该怎么做了。黄霸想,张敞上书损了我半天,不就是暗着拍皇帝的马屁嘛,他能拍我就不能拍吗。
于是黄霸上书一封,乐陵侯史高人才优秀,可堪太尉一职,请陛下批准。
这个史高是有来头的,要不然黄霸推荐他干嘛。史高的亲爹史恭,是刘询的奶奶---就是卫太子刘据的一个太太---的亲哥,刘询要管史高叫表叔。
黄霸觉得刘询早就想提拔史高了,但碍于外戚的关系不好讲出来,所以帮刘询开口。
刘询很快就批复了,内容难得的很实在,大略如下:
太尉一职本就不是常设职位,很多年没有设置了,一直由丞相兼着,而且一般只有在打仗的时候才设置,方便对军队的指挥,丞相大人今天想设太尉,难道觉得天下太安宁了?我不设太尉,用意就是偃武修文,你觉得不对吗?跟那群地方官开会,把各个郡管好,是你的职责;设置不设置太尉这样三公级别的职位,是我的事儿。再者说了,乐陵侯史高是我表叔,我想升他的官,当面告诉他就行了,丞相大人为何要管我的闲事(君何越职而举之)?
黄霸想不开啊,一片好心换来一头凉水,招谁惹谁了。
张敞是在谈工作的时候,顺手拍了一下马屁,信手拈来;黄霸却是为拍马屁而拍马屁。刘询又不是好这一口的人,黄霸也算活该。
黄霸被公开批评后,连续几次上朝都要先摘掉帽子谢罪,好几天后刘询才说你把帽子戴起来吧。
从此后黄霸再也不敢上书说闲事了。
然后黄霸老老实实做了五年听差丞相,寿终正寝。后世对他的丞相生涯评价非常一般,这也不怪他,黄霸暮年来到长安,他以为做了丞相跟皇帝就同气连枝了,然而被皇帝门生张敞轰了一炮,皇帝本人毫不留情批了一通之后,黄霸才意识到自己不过依旧是那个淮阳来的乡下老头。也是他够清醒,否则不小心被从丞相任上轰下去什么的,一世英名可就毁了。不过后世对他的地方官经历评价极其之高,甚至认为他是整个西汉最好的地方官,没有之一(自汉兴,言治民吏,以霸为首)。
我们先后讲过几个地方官了,赵广汉、韩延寿、严延年、张敞、黄霸。前三个先后都死于非命,后两个得享余生。赵广汉和韩延寿死的时候,都有老百姓送行,民意最高,身前身后怎么评价已经没多少意义。一千年后,司马光还在为他们两个的死惋惜,司马光认为这是做皇帝的刘询失察所致,白白葬送了两条大好性命;严延年之死,舆论一片沉默,但河南郡很多人怀念他,因为严延年虽然喜欢杀人,但是他对老百姓其实很好。
严延年是个独行杀手,杀手做事没法用对错评价,他的死也没法用对错评价,死是杀手永远的宿命;赵广汉与韩延寿都是技术流,一个靠调研推理,一个靠输出道德,都是一代宗师,令人难望其项背。只是技术流有适用范围,比如管理一个郡,几十最多上百万的人口,山高皇帝远,面积也不大,一切都在可控范围,整个郡唯我独尊,发挥的空间很大,一不留神就能做出成绩来,而且只要不去刻意作恶,也很难闯下什么祸。
学校里的老师们,一旦升到了教授,大概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项目上资金上这个那个上,没空也不太应该去具体去噼里啪啦敲计算机,技术在这时候对他来讲已经是细节,虽必不可少,但那是研究生们的事情,最后他在论文上署个名,成果也算他的。做京官就是这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到处都是神,哪家的山门都要拜,身为一方父母官的本职工作在这里已经降为次要优先级,这不是什么好事但不可避免。赵大人和韩大人便是以研究生的心态做教授,格局不够大。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本就不该被调来长安。长安是张敞、邴吉、萧望之这种人的天下,他们上能摸到皇帝的脚,下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中间能摆平跟自己在一根枝儿上的猴子们;或者黄霸这样,放弃所有理想,把灵魂送给皇帝。
一个人的格局,可以是心态,可以是胸怀,可以是眼界,说它是什么就是什么,性格决定格局,格局决定结局。我不是公务员,不知道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公务员需要什么格局,但作为芸芸众生之一员,如果在温饱之后还有余力,那多读点儿书,多看点儿新闻,与人为善,省点儿水省点儿电,关注环境。。。这些不是五讲四美,也不是矫情,这些就是格局,说不定那一天你就被它们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