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文灿被押回来开公审大会。姚抗战带头呼口号:打倒土匪贾文灿!
贾文灿五花大绑地被押上了老窑顶。枪响了,咱四大爷像只笨鸟俯冲着从窑顶上栽了下来。
在开贾文灿的公审大会时,咱三大娘一直陪站在那里。人们几乎把她忘了。贾文灿被押上老窑顶枪毙时,咱三大娘也糊里糊涂地跟着走。枪一响咱三大娘便一屁股坐在那里,尿了一裤子。人们把咱三大娘弄回来,从此她裤裆就没有尿净过。和任何人吵架了,就会用食指和拇指比画着:“枪毙你,枪毙你!”
咱三大娘认为,这句话是骂人最狠的一句话。
五十二 结尾
咱二大爷们有兄弟五个,只有老二贾文柏是善始善终的。老大贾文锦受伤不愈暴死,老三贾文清迷路淹死,老四贾文灿被枪毙,老五贾文坡被鬼子用刺刀挑死。
咱二大爷贾文柏却活了下来,还长寿。
咱二大爷老了经常在老寨墙边说书。那老寨墙被阳光涂抹着暖洋洋的,在墙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群晒暖的老头儿,个个像是已睡。咱二大爷歪在老墙边,阳光下那脸上的纹路一道一道的,就像是对往日辉煌的记录。咱二大爷歪在墙边并没打盹,细细地瞅就会发现他的眼皮正眨动着,有一种声音细如抽丝地从他唇齿间吐出,那声音开始像蚊子声,后来越来越清晰有了音调。村里老人便随那音调摇头晃脑地沉醉,像是很知音的样子。咱二大爷哼了一阵,戛然而止。寨墙边坐着的人便停止了东摇西晃的脑袋,把耳朵竖了起来。几位昏昏欲睡的老人猛地提起了精神头,像吸足了鸦片烟,眼里闪出一种极亮的光。咱二大爷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这开场白是咱二大爷整个说书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咱二大爷给听众宣布纪律呢!也提醒后来者把声音放轻些,不要说话。开场白和他哼的小调不同,小调是过门儿只是哼哼,听书之人只能闻其调不问其词。开场白是显示说书艺人嘴上功夫的几句。咱二大爷的开场白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只需几句,听众便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一次乡长也就是咱二大爷的重孙子贾中华路过那寨墙边听到了,说:“俺太爷爷真是文化老人呀!”从此贾寨人就叫咱二大爷文化老人了。
不用说咱二大爷用毛主席语录当开场白是“文革”时期加进去的。在那个时期这开场白顶用,把一些传统的古书段子抹上了一层保护色。这样,一般说书艺人不敢说的,他却敢。当然后头学习的几条毛主席语录要因书而异。看说啥书。比方:他要说《水浒》在开场白中就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水浒》是部好书,好就好在投降,可做反面教材……’”
这时,若听众中有干部,有了这段毛主席语录,也就不好找麻烦了。毛主席都说是好书,谁敢说个“不”字。
咱二大爷一辈子说三部半书,《水浒》、《三国》、《七侠五义》。另外半部说是他自编自撰的村史。咱二大爷进入晚年后在村头那老墙边晒暖说的主要是这半部分。说他那书之所以只是半部,是因为到他临死那书也没有结尾。那书的内容分景录、事录、人录三大部分。景录写的是老家的风景;事录写的是老家的风俗;人录写的是老家的风流人物……这世上为一个村寨著书立说者甚少,可贾寨出了个咱二大爷,咱二大爷说贾寨编贾寨这就正常了。
这部自圆其说的村史,以咱二大爷所见所闻为主线,装订成为一本纸张发黄的线装书。孤本。整部书用蝇头小楷抄录。咱二大爷爱此书如命,整天揣在怀里绝少示人。若村里有事需引经据典,他便把那书在人前一晃,说:“那事都记在这书中呢!”村里人见那书如见圣旨,以其所录为准。若两个少年气盛为一老事相争,相持不下时,最后必有一方拿咱二大爷压人,说:“不信?不信去问贾文柏!”对方便诺诺无语。
为此,咱二大爷在贾寨极有威望,老书也属典籍。谁家妯娌吵架必找咱二大爷评理;谁家父子分家也以咱二大爷所说为准;谁家红白喜事更少不了咱二大爷的上席。
夏天的晚上咱二大爷就靠在寨墙边自言自语,会突然来一句:呔,来将何人?如果有胆小的刚好路过会吓一跳。知道是咱二大爷的就回答:李逵是也!
咱二大爷便被弄糊涂了,这问话的是李逵,答话的咋还能是李逵呢!后来弄明白了,就说,大胆李鬼,敢冒充你黑爷爷,拿头来。路人却已走远了。所以咱二大爷在那里自说自画就有点吓人。
现在,咱二大爷还经常靠在寨墙边望着村外炮楼的旧址念念有词。听他说书的老人都死绝了,年轻的对他那陈谷子烂芝麻不感兴趣。咱二大爷嘴里唱得最多的是:
一九三八年呀,
鬼子进了中原,
烧杀掠抢毁俺家园……
听到咱二大爷这苍老的吟唱,咱计划在抗日战争胜利的纪念日为咱二大爷们修一个纪念碑。咱不让政府掏钱,咱老百姓自己修。日本人现在不是不承认侵略历史嘛,还篡改历史教科书。咱在中国每一个被日本鬼子铁蹄践踏过的地方都修上纪念碑,成为碑林,记录日本鬼子的种种恶行。咱把日本人的子孙请来,咱把他们带进碑林,让他们看看他们的二大爷们干的坏事,咱看看他们会不会在碑林中迷路。
后来,炮楼的旧址成了一片废墟,夏天的时候在那炮楼的废墟上长出了蓬蓬勃勃的蒿草,出那种红色的穗,红色的缨穗指向蓝天,很像抗战时期的红缨枪。如今,连炮楼的废墟也没有了,一场大水过后那废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河滩地,好像炮楼就没存在过。如果你站在贾寨村后的松树岗上向那片河滩地里眺望,你会隐隐约约地看到炮楼壕沟的痕迹,成了一个大圆圈,像一个巨大的零字。
2004年12月9日第一稿于北京博雅西园
2005年5月3日第二稿于北京博雅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