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在场的臣子们大部分已经明确的表达出了自己坚决反对的态度,可偏偏却依然无法撼动大势,如同前久的世封功臣一事,尽管大部分人都持反对的意见,然而最后真正改变皇帝的心思的却是皇后私下里的劝谏以及长孙无忌言词坚定的推却书。
贞观一朝,向来受人赞誉的是天子不拘一格的用人之策,庙堂之上,皆功效显著之仕,或忠孝可称,或学艺通博。然,一旦入仕,凡明达通透之人,都能清晰地觉察到群臣和睦之下的暗潮汹涌。其一为历经玄武之变的有功之臣,尽管杜如晦已于贞观四年早逝,但房玄龄仍为文臣之首,更不用提长孙无忌虽辞了仆射之位,却仍被委以重任与房玄龄一起修订《贞观律》。其二便是魏征与王珪等隐太子府上的昔日旧敌,他们大多从谏臣做起,博得皇帝的信任后也纷纷身居高位。而以马周为代表的寒门吏士同样亦为国之栋梁。
而在这主要的三派之中,天子对他们所持的信任或许是同等的,但要论做最为亲厚的却非长孙无忌与房玄龄莫属。但凡遇到不可决断之事,李世民更习惯顾及他们的想法与意愿。
因此,当此刻那些秦王府的旧臣们,甚至长孙无忌本身都挂着一付事不关己的模样后,众人也都明白此事怕是覆水难收了。
争执了一个上午,李世民渐渐显露出一脸漫不经心的神情来。魏征见状,干脆面向长孙无忌正色道:“长孙大人,吾等今朝所议之事,说远,关系国之根本,说近,亦关陛下子嗣及长孙家之盛宠之势,为何大人至今仍一言不发?”魏征想得原是没错,若想改变皇帝的决议,长孙无忌毫无疑问是一块分量极重的砝码,但他所没料到的是,隐王之事竟出自皇后之意,天子爱其妻,国舅惜其妹,此事早已就盖棺论定了。
只见长孙无忌仍旧不紧不慢的站了出来,只不温不火的说了一句:“皇子名止,长孙止,魏大人还不了解么?”
魏征讶然于色,心下暗忖,排行第三的嫡子,长孙止,隐王,一条被自己忽视许久的暗线似乎骤然间清晰了起来,直到皇帝宣了退朝,他才忍不住按住额角,长叹一声,朝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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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转瞬即逝,同样的两仪殿,只是不若早朝时那般肃穆,大殿中央,丝竹悦耳,舞姿婀娜,而坐在天子身边的那位女子仿佛从未知晓过这月余来的纷乱,端着温雅,闲适的笑容看着身边的君王,怀中的稚子,和底下的朝臣。
宴至一半,浅酌了一口醇酒,魏征无意中瞥见了长孙无忌面朝着上方微微一笑,那笑容……他不由怔愣了一下。很久以前就听说皇后兄妹生得不甚相像,皇后面貌清雅出尘倒不令人诧异,据闻长孙将军英姿飒爽,长孙夫人美誉东都,其弟高士廉更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可偏偏长孙无忌却长得身形矮胖,面如圆盘。可直到今日,他似乎发现,这兄妹二人有着惊人相似的神韵,儒雅,内敛,只是在温和的眼眸下,却隐着无人可解的深邃幽然。
看着正在闷头喝酒的王珪,魏征微微摇头,明白他最近心中郁郁于皇子一事,多年好友,自然也知道他不甚酒力,于是刚要想伸手拦住他手中的酒杯,谁知只听见一声脆响后,王珪涨红着脸,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一手夺过边上的一壶酒,语带嘲讽道:“陛下,皇后,臣贺长孙皇子足月之喜。”
大殿中瞬间一片死寂,魏征回过神来,急欲跪下为朋友脱罪,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便被皇帝那肃冷锐利的目光给定住了,深沉之色在天子的脸上尽染无余,比之往日朝廷上的盛怒,这时的隐怒更使人不寒而栗,正在犹豫之间,长孙无忌面色平静的站起身来,毫无芥蒂地对王珪举起手中的酒杯道:“王大人,我替长孙家的宗正在此谢过。”说完一饮而尽。
“你。”王珪的酒醒了一大半,指着对方厉声道:“长孙无忌,你这是逾了君臣之纲。”
长孙无忌不见惊色,淡淡反问道:“那王大人方才的贺词又是何意呢?莫非您认为十五皇子随了母姓就不再是陛下与皇后的嫡子了么?”
王珪的额间慢慢的渗出汗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涩声道:“下臣有罪……”
“到此为止。”李世民冷声打断了他的话,“十五皇子一事就此定论,日后谁也不必再提了。”
许是被父亲冰冷的怒气给吓到了,从筵席开始便极乖静的明达突然大声哭了起来,若水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末子,幸好只是醒过了过来,好奇地转动着眼珠子,煞是可爱。看着丈夫怒气未消的脸上却又夹杂着一分手足无措的神色哄着女儿,若水抿嘴笑了开来,轻声道:“二哥,你来抱末子,我来哄兕子。”
众臣们见皇后依然温婉含笑的模样,心下皆是一定,长孙无忌已经坐回了原处,半阖着眼,神色安然,心中却暗带一份庆幸,遂良借故缺席,真的是……
“皇后娘娘,臣冒死上言一句。现下十五皇子还不是不知事的年纪,将来若是他到了束发之年,又该以何样的身份面对他的皇兄们。” 王珪带着一丝绝然道:“臣再冒天下之大不韪问一句,若将来陛下,娘娘百年之后,又拿什么来保证皇子的未来,这样的决断,对一个嫡皇子而言又是何其不公?”
声声掷地,满殿俱寂,如同寒冰覆地。居于上位的君王骤然沉默,目光掠过王珪宛若凌迟一般,抱着儿子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末子不适地把小手从襁褓中伸了出来,在空中挥舞着,却依然没有哭泣,李世民连忙松开紧箍着的臂膀,当目光触及儿子稚嫩的脸颊,灵动的眸子时,一丝不舍的念头涌上心头,如果……要是……
若水深深地叹了口气,隐忍在心底的酸,涩,骇一齐涌上心头,这几个月来被自己可以回避的那个事实就这样被揭了开来,不公,是啊,自己又有什么权力可以决定别人的未来,为了长子就可以牺牲幼子原本或许可以君临天下的命运么?
可是,她站起身,将女儿交给身边的淡云,随后缓缓移步到了王珪的身边,依旧是平日里雍容高贵的皇后,可那温和的笑容里却清晰的带了一抹冷清,“王大人。”她心中盈着复杂的心绪,轻轻开口道:“我是一个母亲,也同样也是大唐的皇后,我是十五皇子的娘亲,可同样也是太子的母后,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别无选择。”
说完,她凝视了始终低垂着头的王珪一会儿,走回李世民身边说道:“陛下,王大人忠信可昭,非但无罪,更应好好的嘉奖一番啊。”
李世民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并未听见妻子先前说的话,只看见一直不肯让步的王珪一下子缄默无语起来,他皱起了眉头,嘴上却说着封赏的话,方才还冷寂着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
王珪在谢恩的时候,握紧了汗湿的手心,定定了看了皇后一眼,忽然想起贞观二年除夕的时候,魏征说那就是母仪天下的气势,可是直到此时此刻,他不由想问一声,那份苍凉的无奈也是母仪天下所必须肩负的责任么?或者那不过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第十二章 蜕变
河南,灵州,三伏天,正是一年中最酷暑难当的时候。
“殿下,明日臣即将启程回京述职。”温彦博看着肤色黑黝不少的太子探问道:“您是准备……”
承乾的嘴角扬起了一抹优雅的弧度,仿佛丝毫不受这酷热的影响,轻快的说道:“我还不打算回去,等见过了一个朋友后,恐怕又要直接上资阳去了。”
温彦博心中忍不住暗赞道,初始还以为太子在京外呆不了多久,没想到居然连正月和皇后生产的时候,他都没有表现出一点想离开的念头,更难能可贵的是,上至设立新的都督府,下至普通突厥得平民的安居入户,这个为至弱冠之年的储君皆反复揣测,亲自与突厥的贵族讨论交涉,以期真正做到到德化异族使其归心。
“既然这边的事务已了,太子何不先回宫一趟,也好见一见新出生的两位殿下呢?”温彦博蔼声劝说道。
承乾的笑容里微微带上了些戏谑道:“昔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而今我不过是离宫半载有余,尚且远远不及啊。更何况孟子曾有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温大人,我这正是在以身试言啊。”
温彦博先是一愣,继而啼笑皆非起来,都说太子幼时顽劣不堪,如今这劣字倒是不见了,可顽心却是依旧,他摇头道:“是老臣糊涂了,太子殿下还是继续效仿古之贤人吧。”
数月的相处使承乾对这位中书令的为人之谨慎,行事之开明甚是钦敬,也莫怪当初他能以一人之力挡住魏征对突厥内迁的激烈反对,终将约十万突厥百姓安置于河南一带。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临走之时,温彦博看了太子数次,慎言道:“殿下可已经听说了朝中在数月前的那番君臣争辩?”
承乾坦然道:“我早已有耳闻。”
“那殿下,您的想法如何呢?”
承乾尽管不解温彦博为何在临去之时专门提到此事,但还是认真道:“即便是随母后姓,十五皇子还是我同父同母的皇弟啊。”
温彦博凝视着承乾那双清润的眼眸,点头叹道:“殿下,按理我是从不过问自己职责以外的事情的,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