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安寺与喜叔和麟儿重逢是一场意外之喜。
谁也没有料到,我再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二爹便寻了个由头将喜叔和麟儿扫地出门。喜叔自小被家人卖掉,陪伴爹爹一起长大,后来又随他陪嫁至刑家,四十多年来再无其他亲朋,如今孤身被赶,还带着个年幼的麟儿,虽然二爹没有把事做绝,喜叔身边还略有薄蓄,但孤儿寡父,无依无靠,便辗转来到万安寺,寄宿佛堂,每日洒扫添油,勉强换得个安身之所。
我是喜叔一手带大的,后来更得他多方扶持照应,甚至于连麟儿都要托付于他,这一生,我欠喜叔的情谊,怕是怎么也还不清了。
我只能答应麟儿,有时间尽量来看他。
小小年纪的他,拼命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逼自己松开拽着我衣袖的手指:“爹,麟儿……麟儿长大了,喜爷爷对麟儿很好,麟儿会很好很好的……”他带着浓重的鼻音,糯软的童音一连说了几个“很好”“很好”。
喜叔背过脸去擦眼泪。
我红着眼眶抱住他小小的身体,满怀爱怜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即便神魔不允,我也绝不会就这么弃我的宝贝于不顾!
我在心中设想了无数种说法与妻主可能的反应,却在她问起时,讲了最易引起怀疑、却也是最接近真实的一种。
“心素,我从未想过要限制你什么。一切能让你快乐的事情,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支持。所以,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女人那双洞悉世事的黑褐色眸子充满包容与温暖地看着我,我想,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刚才说出了多么动人的话语。
无端地,我突然想起那日从乱葬岗回来,她亲手冲调得那碗温热的姜糖水。黑褐色的液体,很像从前“癞邹儿”从下等窑子里搞来的劣质淫药,曾是我痛苦与耻辱的源头之一,那种被欲望摆布而生不如死的回忆令我觉得肮脏不堪、污秽万分……我决绝般端起碗,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甜的。
很甜。
甜味冲得我的眼睛酸涩不已。
我捂住眼睑,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么没出息。
“……谢谢。”
我向她道谢,尽力控制住颤抖的气息,想作出平静镇定的样子,却发现自己居然是呜咽出声……
没等我羞惭后悔,她轻轻搂住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
有什么如大雨滂沱,有什么沾湿了她的肩膀……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三十一
从布坊里出来,邹衍狠狠皱了下眉。
一直以来都知道心素遭人排斥、被人轻视,却从未想过情况会是如此严重。若非身旁的男人心性坚韧,很少为外物所扰,她几乎无法想象一个女尊世界里的男人,每日生活在这种鄙夷白眼、流言蜚语中,该是怎样一种绝望与煎熬。
是她自己太过天真,以为时间能将一切冲淡。但即便真的可以,她也绝不允许自己放在心头、舍不得丁点伤害的男人继续遭到这种对待。
——风来镇,恐怕不是长居之所。
第一次,邹衍开始认真考虑起迁移的事情。
——在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这个念头很是诱人,以至于她迫不及待地思考起计划的可行性。
本朝立国尚不足三十年,朝廷对百姓监管严密,官员绩考中最重要的几项便是所辖区域的赋税收入、户籍人口、治安状况……普通百姓离开家乡探亲访友都要由地方开具路引,过关盖印,所以说,举家搬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从现实情况来看,她除了刚认得两位姐姐,一无人脉,二无财力,啧,想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才是……
冷静下微微发热的头脑,邹衍苦笑摇头,暗嗤自己,好像只要碰到心素的事情,就很容易情绪波动。
远远地,便看到家门口有个人影在徘徊。
邹衍凝神细看,面色渐有些复杂起来。
想了想,邹衍侧头低声让心素先进去,自己则几步走向那个看起来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加紧张的女人。
“年杉,你怎么来了?”来人名叫年杉,外号“结巴杉”,是以前伏虎帮中的一员,与邹衍曾见过几面,讲话结结巴巴,平日为人胆小,甚少在帮里说得上话。邹衍也是那次收保护费时替卖水果的大叔掩饰,眼角余光不小心瞥到年杉那时正站在离自己不远处,将自己方才的小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邹衍原是担心女人会把事情说出来,但看到她见到自己看过去,露出一副比自己还惊慌的表情,并且立刻掉转视线撇开头,便也大着胆子把谎话继续说了下去。果然,“结巴杉”从头至尾就没有多说一个字,惹得邹衍多看了她两眼,还寻了个机会悄悄向她简单说了声谢。两人的交集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