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朗博士望着她,看上去神情疑惑不解似的,但马上又释然,转为莞尔一笑;这一笑给了我很大鼓励,因为那微笑充满了仁慈和宽厚,那微笑中——实际上,在他的举止态度中——都有一种天真,从他那博学善思的气质下透露出来。那天真对我这么一个少年学子真是太富于吸引力了,也使我感到很受鼓舞。一面重复着“没有”和“一点也没有”,以及类似意义的同样简明坚决的句子,他一面迈着奇特而摇摇晃晃的步子,走在前面,我们则随其后。我看到威克费尔德先生神色严肃,没留心我正在观察他,自己对自己摇摇头。
教室是间大厅,在学校建筑中最安静的一侧,面对着半打左右的大石瓮,并可以窥见博士的花园;那是一个幽静古老的花园,园中的桃子正在向阳的那南边墙头日渐成熟。窗外的草地上有两盆大的龙舌兰,出于丰富联想,我一直认为它们那又宽又硬的叶子(看去就像用白铁皮做成的一样)是寂静和幽然的象征。我们走进教室时,约有二十五个学生正在专心读书;他们起身向博士道早安。看到威克费尔德先生和我,他们便站住不动了。
“各位年轻的先生,这是位新学生,”博士说道,“他叫特洛伍德·科波菲尔。”
一个叫亚当的学生便走下座位来欢迎我,他是班长。他带着白领巾,看上去像个年轻的传教士,但他很热情和气。亚当带我来到我的座位上,还把我向其他教员作了介绍。他举止彬彬有礼;如果说有什么可以使我安心,那就是他的彬彬有礼了。
不过,由于长期和这样的学生分开,加以这么久没有和任何同龄人儿为伴——米克·沃克尔和白粉·土豆不算——我已对此感到非常生疏了。我的一切遭际,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经历感触和我的年龄、外表全不相合,也和我作为他们之中一员的身份全不相合,我对此十分敏感,以至我竟自认为我以一个小学生的身份来到那里真算一种冒充行为,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日子里我已变得不习惯于学生们的运动和游戏,虽说不管那段日子是有多久;我知道在他们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上我也很笨拙,没经验。我曾经学过的,也都在从早到晚为了生计而下贱的戚戚之虑中被磨蚀了。现在,当我接受测试时,我什么也不知道,于是,我被安排在学校最低的年级里。我不仅仅为拙于游戏技能和缺乏书本知识,还因为我所知的和我所不知的都使我更和同学疏远而十分焦虑。我常常想,如果他们知道我很熟悉高等法院会怎么想呢?我身上有什么是否无意流露出我和米考伯先生一家的有关作为——典当东西,吃晚饭,等等?如果有些同学曾见到我疲惫不堪、褴褛狼狈地走过坎特伯雷,而现在又认出了我,我该怎么办呢?如果那么大手大脚花钱的他们知道我是怎样筹集半个便士,用这点钱买每日的腊肠和啤酒或一片片的布丁,他们会说什么呢?他们对伦敦生活和伦敦街区几乎一无所知,如果他们发现我对这二者的某些下等的知识竟是如此渊博时(而且耻于这样),他们会受到什么样的震动呢?在斯特朗博士那里的第一天,我就对这一切想了这么多,我对自己哪怕最不起眼的姿态举止都不信任,只要新同学中有人向我接近,我便退缩。一放学,我就马上尽快走开,生怕在应答友好的表示或亲近时显示出我的本色来。
可是,威克费尔德先生的古老住宅有那么一种力量,它使我夹着新课本敲门时便觉得那惶恐渐渐变弱。我上楼来到我那间空气流通的古老房间里,沉沉的楼梯影子仿佛落到了我那些疑念和恐惧上,于是旧日变得更加模糊了。我坐在那里认真读书,直到吃晚饭(我们总是三点放学),这才怀着还可能成为一个过得去的学生的希望下楼去。
爱妮丝在起居室里等她父亲,那会儿后者正因被什么人给拖住还在办事处。她用她那愉快的微笑迎接我,问我可喜欢那个学校。我告诉她说我希望我会很喜欢它,可我一开始还觉得有点生疏。
“你从来没上过学吧,”我说,“是吧?”
“哦,上学!每天上。”
“啊,你是说在这儿,在你自己的家里上?”
“爸爸不会让我去别的地方,”她笑着摇摇头说,“他的管家就得呆在他的家里,你知道的。”
“他非常钟爱你,我肯定。”我说道。
她点头表示“是的”,然后走到门口,听听他是否上来,好去楼梯上接他。他还没来,所以她又回来。
“我一生下来,妈妈就去世了,”她用她那平静的神态说,“我只是从楼下她的画像认识她的。我看到你昨天看那幅像,你想到过那是谁的吗?”
我说是的,因为那画像就很像她。
“爸爸也这么说,”爱妮丝很高兴地说道,“听!爸爸来了!”
她去接他时,和他手挽手进屋时,她那张充满朝气而平静的脸由于高兴而变得光采。他亲切地问候我,并对我说在斯特朗博士指教下,我准会很快乐,因为博士是最宽厚的人之一。
“也许有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滥用他的仁慈,”威克费尔德先生问道,“永远不要在任何方面做那种事,特洛伍德。他是最不存疑心的人;这是优点也罢,是缺点也罢,无论事小事大,只要是和博士打交道,都应重视这点。”
我觉得,他是由于劳累或是对什么有些不满才说这番话;不过,我并不对心里存的这些问题多想什么,因为这时通知说晚饭准备好了,我们就下楼去,照先前那样就座。
我们还没坐好,尤来亚·希普的红头发脑袋和瘦手就伸进了门。他说:
“麦尔顿先生请求说句话,先生。”
“我可刚把他打发走的呀。”他的主人说。
“是的,先生,”尤来亚答道,“可麦尔顿先生又回来了,他请求说句话。”
他撑开门时,我觉得他看着我,看着爱妮丝,看饭菜,看碟盘,看屋里的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那模样一如即往地那样——用那双红眼睛忠诚顺从地盯着东家。
“请你原谅。我不过要说,我想了一下后,”尤来亚身后传来声音,“请原谅我的打扰——我似乎对这问题没有选择余地,越早出国才越好。我和表妹安妮谈论这一问题时,她的确说过她希望朋友都近在身边,不希望他们远离,所以那老博士——”
“斯特朗博士,对不对?”威克费尔德博士严肃地插嘴说道。
“可不就是斯特朗博士,”对方答道,“我称他老博士,反正一样,这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威克费尔德先生答道。
“好吧,斯特朗博士吧,”对方说道,“斯特朗博士也持相同意见,我相信。可是,看上去由于你为我订的计划,他的主意又变了,那就没什么可说了,我只有越早离开越好。所以,我得回来说一句,我离开越早越好。到了非得跳水的时候,还在岸上犹疑是没用的。”
“你的问题,我一定尽可能减少拖延,你放心好了。”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
“谢谢你,”对方道,“非常感谢。我不愿意,就别人对我的好意有什么挑剔,那是不对的;可是,我相信,我表妹完全可以照她自己意愿办事。我确信,安妮只要告诉那个老博士——”
“你是说,斯特朗夫人只要告诉她的丈夫——是不是?”威克费尔德先生说。
“可不,”对方答道,“只要说,她想把事办成那样;毫无问题,那件事就是那样了。”
“为什么会毫无问题呢,麦尔顿先生?”威克费尔德先生不动声色地吃着饭问道。
“为什么?因为安妮是个可爱的妙龄女子,而那老博士——我是说斯特朗博士——却不是一个可爱的少年俊男,”麦尔顿先生笑着道,“我不是想冒犯什么人,威克费尔德先生。我只是说,在那样一种婚姻中,我相信有一种补偿才是公道的,也是合理的。”
“给那位夫人以补偿吗,老弟?”威克费尔德先生板着脸问。
“给那位夫人,先生,”杰克·麦尔顿笑着答道。可他好像注意到威克费尔德先生仍然那样不动声色地吃饭,看来让威克费尔德先生脸部肌肉有丝毫松弛也不可能了,他便又说:
“不过,我已经把我回头要说的说过了,再次为我的打扰道歉,我告辞了。考虑到这完完全全是在你我之间安排决定的,和博士家无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