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他在众人面前圣人模样的伪装,想起他和自己嬉闹时的肆意大笑,想起他安慰自己时的温暖怀抱,褚芸再也控制不住地潸然泪下。
这十一年来活得最痛苦的人其实是他啊!旁人可以淡忘,赫连雄可以想通,而他这一辈子也离不开那场大火,永远都要背负着愧疚悔恨以及孪生哥哥的影子活下去!
这种生活,生不如死!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压抑的镇定悄悄裂开了一条缝,赫连贤人的情绪开始透出丝丝激动,“我本来就是罪大恶极,我很坏我很坏……当时他向我伸出过求助的手,是我故意没有去救他,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你知道吗?从小他就出类拔萃,样样比我强,爹和大家的目光总是聚集在他的身上,那时候我就好妒嫉他。为什么娘要把我和他生成一模一样?为什么明明是同一张脸他却到处占尽优势?如果没有他就好了,如果他不存在就好了,我心里常常这么想。所以,他的死不是意外,是我故意没有去救他,是我故意害死他的!”
他紧紧地闭着眼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他是一个连哭的资格也没有的罪人啊!
褚芸走过去,张开双臂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就像那日他安慰她时那样,“想哭就哭出来吧,我什么都看不到,想哭就哭吧,裕之。”
那声“裕之”硬是把赫连贤人想要隐忍的泪水逼出了眼眶,这是他为赫连谦人最后争取的一点私心,即使他一辈子都是赫连贤人也希望能在她面前获得暂时的解脱,就算只有两个字而已。
有多久没有人这么唤他了?有多久没有被人这么抱过了?有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有多久了呢?他全身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化被动为主动反手抱住褚芸,把自己的头深埋进她怀里。过了许久,一下一下破碎的抽泣声闷闷地从中逸出,像一只负伤野兽的哀嚎,痛彻心肺。
“那场大火烧得很旺,把整间房间都包围住了……屋外有好多人在喊,‘贤人——贤人——’地喊,只有哥哥的名字……哥哥他被掉下来的木头压住了,他向我伸出手,我听到他在叫我,可是我没有理他,我那时好害怕,好害怕……后来爹冲进来了,他也在喊哥哥的名字,我就跑过去喊了一声‘我在这里,爹。’”
现在的他不是众人眼里的圣人,也不是褚芸口中的无良奸商,只是一个受了伤的孩子,那道伤口十一年来始终在他心底淌血,鲜血淋漓。
赫连贤人的力道很大,深嵌进她肉里的指甲令她忍不住皱起了眉,但褚芸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吭声,反而更加紧密地抱住他,她知道这是自己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从他身上传来的强烈颤抖,仿佛能让褚芸看到十一年前那场大火中的零碎片段:十岁男孩躲在墙角无助地哭泣……屋外众人的喊声……另一张与男孩相同的面孔被无情的大火一点一点地吞噬以及当男孩说着“我在这里”时的表情……
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恐惧与绝望?
褚芸不是他,永远无法真正地与他感同身受,可是她很清楚那是一场毁了赫连家所有人一生的可怕梦魇。
在那场梦魇中,赫连贤人失去了生命,赫连雄失去了儿子,而赫连谦人同时失去了哥哥和自己。
当褚芸再次见到甄怜怜已经是事发十几天以后。
褚芸跟在鹿晓刀身后,成串流利的咒骂声从他们一靠近牢房起就没有间断过,加之在密闭空间里形成的阵阵回音直让褚芸感到两耳发鸣,嗡嗡作响。
“这些日子她一直是这么过的?”褚芸有种想要捂上耳朵的强烈冲动。
鹿晓刀的步子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不,这几日算是好的了,刚进来的那几天更厉害。”
随着目标的接近那叫骂声也越发清晰起来,声音已经带了微微的沙哑,气势却比平常足足强了几倍。
第8章(2)
“你闹够了没有!”鹿晓刀的表情依旧沉稳自制,但说话声已带了明显的怒气。
“没有!你们一天不放本小姐出去本小姐就多闹一天!听清楚了没有,你这把死刀臭刀烂刀——”鹿晓刀的出现非但没缓和甄怜怜的情绪反而使她的怒火越烧越旺。
骂得尽兴间,忽然瞥见了站在鹿晓刀身后的褚芸,甄怜怜身子一僵咒骂声也戛然而止,只冲出口一句:“你来干什么?”
对于甄怜怜的反应,褚芸皱了皱眉,而鹿晓刀则挑了挑眉,一扫这些日子以来郁积的闷气,露出难得的好脸色,对她落井下石道:“褚小姐,鹿某先出去,你们自便。”
如他所料的,甄怜怜瞬间白了脸色,“姓鹿的,你要去哪里,快回来!你是捕头啊,怎么可以擅离职守,喂,你别走呀!姓鹿的——”
任她如何着急也换不回鹿晓刀离去的步伐,又见褚芸上前了几步,她眼中的惊恐一闪而过,脖子上已经消褪的淤痕似乎又开始痛起来。虽然隔着牢门她还是下意识护着脖子退了一步,“你、你想做什么?这、这里可是衙门,我警告你不要乱来哦!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肯相信啊,我没有下毒,你的婢女也不是我害死的,我是被冤枉的!”
“我知道。”褚芸淡淡地应了一句,有些好笑地看着对方瞠目结舌的傻样。
那些话从甄怜怜被关进牢房起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她怎样也想不到褚芸会这么简单地对她说这句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相信我?”
“嗯。”褚芸点点头。
“你真的相信我是被冤枉的?”
“对,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你不是凶手。”褚芸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赫连贤人说得对,甄怜怜虽然刁蛮任性却不狠毒。
听到她的保证,甄怜怜只觉鼻头一酸,小嘴一张哇地大哭起来,想起这些日子自己所受的冤屈,眼泪就犹如破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哭累了,她才抬起红肿的双眼望向牢门外神情淡漠的女子,“我对你那么坏,你为什么还会相信我?”
“我没有相信你,我只是相信赫连贤人。一直相信你的人也不是我,而是他。”
“大表哥……”提起赫连贤人甄怜怜的眼眶又是一红,眼神复杂地望了她一阵,咬唇道,“我恨你!”褚芸的“我知道”还没出口,又听见甄怜怜闷声补充了一句,“因为我好妒嫉你。”
“我一直喜欢大表哥,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喜欢了。大表哥对每个人都很好,府里有许多婢女都偷偷爱慕他,可我知道我跟她们是不同的。因为他只会兴致勃勃地听我讲故事,他在每次出远门回来时也只会给我带礼物,不管我如何的调皮捣蛋他也从来不会对我凶,更加不会不理我,可这一切都在他遇见你之后变了……
他只有在看你时候眼睛才会发光,我从没有见过大表哥露出这么温柔专注的眼神,连在看我的时候也没有……我也从来没见过大表哥这么紧张过一个女人,连在我生病的时候也没有……都是你,都是你,是你抢走了我的大表哥!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他要选择你?“
“你应该明白,这种事情无法勉强。”因为他从未爱过你,而你喜欢的也不是真正的他。他对你特别很大程度上是出于羡慕,因为你算是在赫连家里活得最没有负担、最快乐的一个人了。而你一直以来喜欢的也不是他,那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早在十一年前就不存在了的影子。褚芸皱皱眉,心底的话最终没有挑明。
“那你爱大表哥吗?我可以为了他去死,你做得到吗?”她不甘心,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六年来两人的点点滴滴,难道六年的爱慕会比不上几个月的相处?她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