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袅的雪花从天而降,漫漫地扑向大地。微寒的风吹过城市高楼间,为它们蒙了层洁白的雪絮,温柔的纯白模糊了天地的界限,整座城市仿佛被包裹在飘雪水晶球中,广告牌与发光版闪烁着梦幻般的色彩。
这是十一月中旬的一天,距离塞西娜城的新年庆典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城里本不该降雪。但此时发生的盛事比新年更值得庆贺,“术”进入城中的先遣部队为了迎接他们的领袖到来,转换了城市的天气,布置下盛大的欢迎仪式。
城内数百个新闻频道实时转播着这一盛况,街头巷尾的公共屏幕上,不同媒体的主持人和记者讨论着这位领袖的最新行程,其间穿插着对战争的回顾,以及对城内局势的分析。
民众们则纷纷涌上街头,与战后幸存下来的亲友们相携着赶往篱墙内,试图在领袖行程的终点——金银广场附近抢到观礼的好位置,庞大的广场周围因此人满为患。
从清晨五点起,“术”的部队就开始艰难地维持秩序,不断疏散着拥堵的人群。上午六点,领袖乘坐的悬浮车队伍抵达主城区边界,人们的疯狂程度便达到了小高峰,没能在金银广场周边抢到位置的民众们立即转移目标,拥向领袖专车的必经之路。
他们知道悬浮车队会在篱墙边缘降落,经过地面开往金银广场。如今篱墙早已在战争中被冲垮,原来的繁华区不复存在,民众们便心安理得地聚集在所有道路上,不必担心侵犯某位富豪的私产。他们在风雪中兴奋地交谈,翘首望向落雪的天空。
上午七点,搭载领袖的车队在篱墙边降落,放缓速度驶向金银广场。这是由十二辆黑色悬浮车组成主体、另外各有两倍数量的悬浮车与摩托在侧翼保驾护航的队伍,高空中有战机远远地盘旋,路边大厦的制高点上,有序地散布着狙击手。
道路两旁并没有清场,只是增派了维持秩序的人手,防止有狂热的民众冲出来撞向领袖的专车。“术”在这一点上展现了充分的自信,他们的领袖毫不惧怕潜在的刺杀者,尽管在过去的时日里,已经发生过无数次袭击。
漆黑锃亮的专车缓缓地驶过街道,街道两边人潮汹涌躁动,民众们挥舞双手极力地呐喊。有人高举着欢迎的标语,间或夹杂着一两幅癫狂的示爱语句,有人向车辆抛撒鲜花,甚至还有人全身彩绘,以吸引领袖的注意力。
根据媒体预测,洛希或将成为塞西娜历史上最受欢迎的一任领导人。在过去几天的民意调查中,各路媒体给出的支持率都超出了令人瞠目的90%,而仅仅在一年以前,洛希尚未回归的时候,“术”还是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
如此高的支持率,背后的原因除了洛希推翻迪兰政府的成绩外,还有他的个人魅力在。全城沸腾的欢迎声中,车队在通往金银广场中央的红毯前停下,黑衣士兵为领袖拉开了车门,白色的人影从车内钻出。
洛希还是那身纯白的军装,寒风夹杂着雪花,吹乱了他束起的长发。出于拍摄需要,化妆师为他上了浅淡得看不出来的妆容,以遮掩他的憔悴,顺便让眉眼显得更明艳精致。
身后也增添了冬季军装特有的披风,他踏上红毯,衣角随着发丝一道猎猎地扬起。下车后,洛希没有立即朝前走,而是微微仰起头望着天际飘落的雪花,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温和深沉的黑眸中,似乎蕴含着隐秘心事。
周围的欢呼声静止了一瞬,他的神情具有某种独特的感染力,使观众们也变得惆怅。闪光灯频频亮起,记录下这历史性的时刻,从今往后这一刻将以不同版本的照片形式永久流传,刊登在网站、电子报刊、历史资料上。
这张照片被后来的历史学家们命名为“雪中的叹息”,人们猜测着这位领袖在即将登临权力巅峰之际叹息的原因,众说纷纭,不能统一。主流的解释认为洛希回忆起了十年之前血色圣诞落败的那一幕,可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思念邓槐灵。
在一切临近结束的时候,他想到了开始。洛希伸出手,接住一片晶莹的雪花,看着它在手心里融化,他想起一年多以前,自己正是在金银广场以Rosie的名义和邓槐灵并肩作战,那是他们第一次,把后背交付给对方。
他在这里杀死程文,邓槐灵却把他带回了家中。之后的那个新年邓槐灵和他一起度过,他们买了厚重的冬衣,在路边大嚼章鱼小丸子,折下清香的洋桔梗插在胸前……他曾想过要跟邓槐灵共度第二个新年,以洛希的身份,坦坦荡荡地接受对方的爱意。
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通往权力之巅的道路上,身边孤寂无人。洛希闭上眼眸,却很快又睁开来,他察觉到自己怅然的情绪影响了民众,于是标准的微笑重新在脸上绽开,他转过身,亲切而不失庄重地朝众人挥手。
民众再度欢呼如潮,闪光灯热烈地明灭。在红毯末端稍作停留后,洛希回身朝金银广场的中心走去,红毯一直延伸到洁白的讲坛下,历届市长就任前都要在那座台上发表演讲,即便他担任的是代理市长,也不例外。
广场内部已被清空,只有无人机在空中巡回拍摄。洛希沿着红毯延伸的方向前行,走向遥远的讲坛,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发间逐渐挂满了绒絮般的白雪。
人群的高呼声越来越远,直至来到广场中央,所有的声音都近乎消失。洛希登上讲坛,演讲台边开着大片粉紫的百里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和这些小小的花朵,胜利,原来裹含着孤寒而芬芳的香气。
嗡嗡运转的无人机往他身周聚拢,数个摄像头对准了他的脸。洛希轻拢住话筒,眼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真诚与哀伤,镇静地开口:“各位早上好,我是洛希……”
其实没有了邓槐灵的注视,他也能自己演讲的。从前总要对方在台下看着他,只是种心安理得的依赖,“……在庆祝战争的胜利之前,请容许我对逝去的人们致以沉痛的哀悼,过去的几个月内,无论主城区还是二区,有许多人在战火中失去了自己的至爱,其中也包括我。”
“我能体会到和你们一样的心情,就在战争结束的三天前,我失去了我的爱人。你们也许听说过他的姓名,他叫邓槐灵,在最关键的时刻他率领小队前往主城区,炸毁波塞冬的机柜,扭转了战局,自己也在核爆中身亡。”
他选择在这场必定会被历史铭记的演讲开头提到邓槐灵,是出于浓烈的私心。由于核爆后记者们无法进入辐射区调查真相,邓槐灵为城市牺牲的事迹还未得到报导,在这时说出来,他和邓槐灵的名字便会并排出现在史册的同一页,再也不会分开。
洛希略微收敛起悲哀,接着说道,“我相信像槐灵这样为了理想而赴死的人,在塞西娜远不止一个,正是因为有这样多的牺牲,才换来今天的胜利。”
“我希望历史不要只记住我一个人,它应该记载更多人的付出和牺牲。胜利不过是由骸骨垒砌而成的阶梯,我爬了上来,所以大家看到了身为胜利者的我,这是千古的荣耀,却也是血腥残忍的烙印。”
“它将永远地铭刻在我身上,警示我这份荣耀的本质。我要感谢为城市而献身的英雄们,谢谢在场的每一位民众,”洛希在雪中微鞠一躬,“但是……我们再也不要有更多的战争、更多的杀戮了。我不想称颂自己的功绩,因为对所有的民众来说,这亦是一种残酷的掠夺。”
他明眸灼灼,目光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火焰,“从今天起,我暂时担任代理市长一职,在任职期间,我承诺我将竭尽所能维护城市的和平,直到卸任。我会阻止城市重蹈覆辙,彻底改变社会架构,以免它再度被超级公司渗透和控制……”
风雪交织在全城大大小小的屏幕前,人们仰望着新任代理市长昳丽的面容,心底有敬意油然而生。相较于民众们对胜利的狂喜,这位代理市长简直镇定得过分了,这使人们隐隐有些失落,然而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人一定会将他们引向正确的路途。
在庆典的伊始,洛希便定下了清醒冷静的基调,压制住人们亢奋的心情。战争已经结束,不再有敌人需要抗争,对胜利的过度肯定,即是对渴战分子的激励,而塞西娜城再也经不起战争了。
同样他也没有标榜自己的功绩,将氛围转化为狂热的领袖崇拜,即便对于洛希来说,这是件极其简单的事。他只是娓娓地陈述着自己的政治理念,就像一位坦率真挚的朋友:
“过往十几年的经验告诉我们,科技的发展不一定会导致整个社会的福祉上升——如果我们把社会定义为‘大多数人’的社会,而不仅仅着眼于掌握着大部分资源的富豪。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我们可以通过技术获取更多利益,却不能保证这些利益流向绝大多数人手中。
“塞西娜城的弊病就在于此。CyberRose的市值是城内剩余公司总和的上百倍,罗伯特·迪兰敛集了巨额的个人财富,这些财富究竟从何而来?答案是,他用更先进的技术,剥夺了更多民众的价值。
“他把大部分民众排挤在生产-消费的循环链条之外,从而获得自由制定规则的权力。你们因为仿生人而失去工作,只能消耗积蓄维持生活,于是钱都流进了罗伯特的账户;当积蓄耗尽时,他又搬出幻海系统为你们编织梦境,防止你们觉醒反抗。
“这是个绝妙的平衡模型,能够生生不息地剥夺无数民众的价值,积累他自己的财富……”
洛希缓缓地道来,语气平和,揭破的事实却令人心惊。在不长的演讲中,他对民众们讲述了自己成为Rosie以来的所见所闻,从杰森·埃利斯的故事,讲到贫民窟中沉迷幻海系统的人们,再讲到神明居身负巨债、不得已生活在地下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