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灵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他不是你用来攻击我的武器!”洛希怒道,他拉动手枪套筒让子弹上膛,紧握着枪支的手指发冷发颤,“我也不会把槐灵的死亡归罪于自己,如果他在天有灵的话,绝不会希望我为了他的死自暴自弃!”
“哈,真是冠冕堂皇啊。”罗伯特看了眼黑洞洞的枪口,“你不觉得邓槐灵的死,是你赢得这场战争应付的代价吗?你想推翻我的政权,就必定要痛失所爱,是你有限的能力注定了他不得不为你而死。”
“洛希,你自以为是个算无遗策的天才,但要是没有邓槐灵,你要怎样赢下战争?如果没有他,你就无法炸毁波塞冬的主机,增援的仿生人会冲进地下城,把你们撕成碎片!单凭你一个人,怎么可能胜得过我?从这个角度来看,你输得一败涂地!”
他讥讽地说着,声音刺耳。罗伯特期盼洛希能被激怒,就这么在恼羞成怒中,为了掩饰内心的虚弱开枪,使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反正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就让他在最后的时刻赢一场,今后的岁月里,洛希便永远赢不过一个死人。
然而洛希暴怒的神情却平息下来,翻滚的海潮变得风平浪静,他慢慢地放下枪支,睫毛垂落眨了眨。无数的银杏叶翩翩拂过眼前,他轻声说道:“罗伯特……输赢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你说什么?”罗伯特有点错愕。
洛希静静地注视着手里的枪,他没有打开保险把它插回枪套,也没有将它对准罗伯特。对方的那套说辞反而让他回归了镇定,诸如不是天才、能力有限的那些抨击对他来说并不是羞辱,在莫测的战场上,就算是AI也没有办法预测到所有可能,更何况他是人类。
他不是完美的天才,但他和邓槐灵加在一起,就是不可战胜的。在他看来罗伯特甚至是在侧面肯定他们的组合,想获得最终的胜利,他们两个当然缺一不可,在他坦荡的心境面前,罗伯特那种走火入魔的胜负欲反倒被衬托得极其可悲。
罗伯特被困囿在输赢的论断中无法挣脱,他能够坦然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输了,对方却始终千方百计地想要争胜。这样的执念已经成了罗伯特的心结,即使在生命的终点,也死攥着不放。
“虽然我们都追求胜利,但我和你是不同的。”洛希说,“我想赢是为了塞西娜的民众,这其中或许有对你的恨意,但这种恨意更多地来源于你的罪行,而不是我私人的怨念。”
他看着对方,不解地问,“可是你呢,你这样恨我,是为了什么?就算你赢过了我,又能得到什么?临死前还要追求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快感,不觉得可悲吗?”
罗伯特怔了怔,然后嗤笑:“可悲?洛希,我并不觉得可悲啊。追求这种快感有什么错?塞西娜城的规则就是这样,你不践踏别人的尊严,别人就来践踏你,只要我还活在世上一秒,我就会算计你、折磨你,看到你痛苦的眼神,我就感到格外快慰!”
“这么说来,刚才你说要和解的话是假的喽?都是为了折磨我?”洛希叹了口气问道。他就知道,那些话全是虚伪的谎言……不,也许是半真半假,然而他们都已经对那点可怜的真心不屑一顾,谁都懒得再回头望。
“当然。”罗伯特的眼神阴狠,里边没有半点亮光,“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么?你这个贫民窟出身的贱种,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厌恶你,厌恶你的无知、你的快活,我讨厌你把我当作需要救济的人给予施舍,每次你对我笑,都让我觉得恶心。”
他咬牙切齿,死死地盯住洛希,“像你这样的人,凭什么处处压我一头?本来以我的才智,能轻松夺得所有课程的第一名,却被你抢了先机。在科研领域你更是不如我,你这个数理白痴,凭什么夺走Rose的注意?她对你的关心程度远胜于我……可明明我才是她的男友!”
洛希听着对方宣泄恨意,沉默无言。他能感受到罗伯特身上爆发的气焰,那种黑色的火焰使对方深陷在少年时代的回忆中,列举的桩桩件件都无比清晰。虽然他清楚罗伯特一直恨他,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恨意竟然从他们还是挚友的时候,就开始萌芽。
“……是啊,她是那么关心你,就算我把她囚禁起来,她也还是会出城投奔你。”罗伯特讽笑着说道,“就算我坐拥成亿的财富,我什么都愿意给她,也留不住她的心!有时我真怀疑她喜欢的其实是你,你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勾引她,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你去二区?”
“你想得太多了。如果你真的爱她,并且尊重她的人格,就不会说出这种话来。”洛希厌烦地说。他根本就不想多解释,无论他如何辩解,罗伯特都会把这项罪名强加在他头上。
“是吗?那她凭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背叛了我?!”罗伯特近乎癫狂地大笑,笑声却又那么惨淡,“Rose和陈维,你究竟是怎么下作地把他们撬走的?我从来都待他们不薄……还有凯瑟琳这个贱人,她拿着那么丰厚的薪水,为什么要给你传递消息?”
“这都要问你自己。”洛希不动声色地别开头去,不想看到罗伯特的眼眸。浓烈的恨意从对方眼中汹涌而来,使他的怒气在心头积聚,他告诫自己不要被对方的恨意感染,却不由得愠怒起来。
“到底是问我自己,还是问你?”罗伯特陡然踏前一步,揪住了洛希的衣领,“我本可以赢下这场战争,是你取悦讨好前线的人类士兵,策反了他们,又煽动主城区的民众反叛!洛希,你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能让他们都对你言听计从?”
洛希衬衫的领子被他抓得起皱,被迫地跟他对视,“除了这张脸和军事天分,我可没在你身上看到任何可取之处!你没有我的权势和财富,更没有体面的出身,遇事也只会优柔寡断,这样的你怎么能赢过我,怎么配毁掉我的人生?”
“你再说一遍,是谁毁掉了谁的人生?”洛希冰冷地说着,在极近的距离内直视着对方,“如果没有你,我的爱人、我重视的那些朋友就都不会死,我现在应该待在军校里,从事我最喜欢的工作!我本该安安稳稳地度过我的生活,而不是扯起大旗当什么叛军领袖!”
“所以我的人生就该被你全部搅乱?”罗伯特火冒三丈,眼里都是通红的血丝,对着洛希大吼,“是你组织起反对我的势力,毁掉了我的宏大蓝图!是你背叛了我,也是你处处跟我作对,还要问我为什么在意输赢?因为只有你遭到报应,我才能称心如——”
“砰”的一声,他被洛希用枪柄揍翻在地,激动的话语戛然而止。洛希居高临下地看向罗伯特的脸,暗红的鲜血从对方颊侧流下,滴落在地。庭院里静得骇人,只剩银杏树沙沙地拂动着,清泠的泉水漾开圈圈波纹。
这才是他们之间最真实的样子,没有半真半假的和解与试探,有的只是一地的荒凉,仿佛被踩碎的、脆弱黄叶的尸骸。在萧瑟的秋风中,洛希缓缓地抬起了沾血的手枪,枪口对准地上的罗伯特。
“来啊,洛希。”罗伯特嘶声笑了,笑声像是在砂纸上擦过,粗糙而又凄凉,“开枪吧。我倒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你以为我不敢么?”洛希微微蹙眉,冷声道。他已然厌倦了对方的荒诞言论,再争论下去也毫无意义,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就像旋转的参宿与商宿,分布在相距最远的两极,永远固执己见,听不懂对方的话。
是时候该结束一切了。他的手指再度搭上了扳机,无论罗伯特认为他们谁输谁赢,都不再重要。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彻底地放下,因为他看清了他们之间巨大的沟壑,其实它在初遇时就横亘在那里,庄严而不可逾越,他们以为的彼此交流,只是隔着沟壑的徒劳叫喊。
他只需要一枚子弹把过往斩断,也斩断所有的怨憎、疲惫和争端。即便不理解,即便不能会意,也无所谓了,他渐渐地明白过来,抛开那段青春回忆为罗伯特镀上的色彩,对方便什么都不是,仅仅是他最厌恶的敌人。
庭院顶端的全息投影仪忽然闪动起来,金灿灿的光束中出现了穿着军校制服的女孩,Rose浑身被银杏的落叶环绕着,就这么亭亭地站在泉水边。她仍是十六岁的面容,金发柔亮、肩膀挺拔,呈现出一种英气的美丽。
“鲍勃,Rosie,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啊,我找了你们好久!”Rose笑着跑过来,看见流血倒地的罗伯特后,眼中忽而出现了惊惧之色。像是某种不祥的预感终于被印证,她有些惶惶地问,“咦,你们这是……打架了么?”
真是讽刺啊,在他即将斩断过去的时候,还有人停留在过去,长久地徘徊。洛希愣怔了片刻,低头看向罗伯特,后者正露出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他下意识地否认道:“……没、没有,我们没在打架,只是练习昨天学的格斗技巧。”
“真的吗?”Rose狐疑地左右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限的认知使她无从察觉两人身上的岁月痕迹和性格变化,她只是觉得今天她的两个朋友都变得很奇怪。
“真的。”洛希安抚地点头,笑容一如十七年前那样明净柔和。他拉起了地上的罗伯特,又拍了拍Rose的肩膀,“你先去别处逛逛,等我们训练完就来找你,好吗?明天上格斗课的时候军官们就要验收成果了,鲍勃还不熟练,我再教教他。”
他装出一副时间紧迫的犯难模样,Rose便心软了。她勉为其难地摆摆手,后退了两步,在院落的小径上蹦跳着离开:“好吧,那你们继续,我就不打扰了。我在老地方等你们吃饭,到饭点记得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