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翠香同志的歌声在拍巴掌声中又响起来了。这回,她唱的什么,柳达夫并没留意,他甚至没注意她到底唱了几首。直到四纵队队伍中有人跳起来,大喊大叫,才拽回了柳达夫的游魂。
“欢迎香妹子再唱个《生爱郎来死爱郎》好不好?”
那个声嘶力竭、有些站立不稳的是手枪连连副丁泗流——那个流氓军官!他的提议引来了暴风骤雨般的拍巴掌声和吼叫声,一万张嗓子的努力想要换来一张歌喉。
“好!唱《生爱郎来死爱郎》……”
罗翠香声带已开,亦早有思想准备,她早已不再忸怩。
生爱郎来死爱郎,
唔怕家中八大王。
砍掉头颅还有颈,
挖掉心肝还有肠。
拍巴掌的人都狂了,傻了。
柳达夫却气呼呼地站起来,拂袖而去。
宣传队的驻地经常挨着手枪连,这给丁泗流提供了绝好的机会,他有事没事就跑到宣传队来找罗翠香。他说他顶喜欢听罗翠香唱闽西山歌,尤其那首“生爱郎来死爱郎”,最对他的胃口。罗翠香见了丁泗流很客气,有时甚至掩饰不住对他的喜爱,那种喜爱首先来自于崇拜。有一天,她对丁泗流说:“丁连副,上级怎么能对你降职使用呢?就因为我爹的那一船布?那是一场误会嘛,误会搞清楚了,连我爹都不在意的。”丁泗流苦笑道:“你爹不在意,我爹可在意呢。”罗翠香吃惊了。“你爹?丁连副,你爹也在队伍上?”丁泗流说:“从支队、纵队到军部那么多长官,哪个不是我爹?哪个不管着我?”罗翠香吃吃笑起来,她没想到,丁连副还会开玩笑呢。临了,她不笑了,替他叹口气道:“丁连副,真委屈你了,要依我看,你至少可以当个支队长。”丁泗流点点头道:“问题不大,只要再有点文化。”
军部工作组在四纵队,柳达夫有空也往宣传队跑,有时还邀请罗翠香到他的住处喝咖啡。单凭喝咖啡,他和她就成了四纵队难遇的知音。柳达夫到宣传队,就不是找罗翠香同志闲聊了,而是找队长老拐研究工作。他要求宣传队要加强宣传红四军第七次党代会精神,多拟出一些标语贴出去,或者往墙上写大字。有几次,他在宣传队看到“流氓军官”丁泗流和罗翠香有说有笑,那份熟络的交情比起他和罗翠香同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脸部神经就如麻痹了一般,失去了知觉。他甚至后悔把罗翠香同志调来四纵宣传队了,羊圈挨着狼窝,危险的是羊,担心的却是羊的主人。
罗翠香遇到柳达夫,总是规规矩矩按条令向他敬礼。柳达夫绷不住劲了,终于还是像丁泗流一样同她闲聊起来。他的话题海阔天空,当然不会是“问题不大,有点文化”一类的玩意儿,除了布尔什维克的革命理论之外,他常常舌头一转,就越过了满洲里国境线,说起他在莫斯科的生活。莫斯科河边的夏天绿草如茵,雄伟气派的克里姆林宫和东正教大教堂,以及热闹非凡的巴尔特大街,还有纯正的西式大餐等等,听得罗翠香一往情深,忽悠悠的瞳子追随着柳达夫须臾不离。说到教堂和西餐,罗翠香本可以插话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可在留洋归来的柳达夫特派员面前,她的浅陋就不值得一提了。不用说,她对柳特派同样充满喜爱,这喜爱同样首先来自崇拜。当然,仅此还很不够,莫斯科毕竟过于遥远,柳达夫的有生之年还不晓得有无可能旧地重游,更不用说唱一嘴闽西山歌的罗翠香同志了。柳达夫为了显示信任和亲近——其实,信任和亲近简直就像一对夫妻一样形影相随的,他佯装无意,对她透露了一些关于红四军在龙岩第七次党代会上的情况,朱德和毛泽东同志的争论,以及新任前委书记陈毅同志对*二人的纪律处分。柳达夫以帏中之人的练达口吻说:“红四军内部矛盾重重啊,否则中央还向四军派遣特派员干什么?2月,中央还曾给四军前委写过一封信,信的具体内容我就不便传达了,罗翠香同志,我跟你说的这一切,都属于党内机密,你可要封紧嘴巴,千万别到处乱说呀。”
十六 教你一支歌(5)
罗翠香早被吓得七魂仅存三四,哪里还敢说什么?只有连连点头的份了。她万没想到,红四军最高层领导之间还存在这么多的矛盾,该不是柳特派瞎编出来吓唬她的吧?
如此再三,柳达夫很快恢复了自信,不再把一个兵痞丘八出身的小连副放在眼里。罗翠香同志什么人?虽然唱的一嘴土得掉渣子的闽西山歌,可也并非纯料的村姑乡妞,大可塑造啊。向往高尚,崇敬伟大,还喜欢喝咖啡,这都是读过书的人最基本的特性。仅凭这一点,柳达夫可以十分有把握地确信,他准能实现当初的目标:将上帝的女儿罗翠香改造成为标准的女布尔什维克,一个红色的杰出女性,她可能比不上“井冈之花”贺子珍、曾志、康克清她们,但肯定会具有更高更纯的*列宁主义的理论修养。实话说,他这位中央特派员在红四军处境并不美妙,毛泽东、朱德和陈毅那些人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骨子里肯定看他不起,他们内部争吵得风生云起,却从不拿他这位中央“钦差大臣”的意见当回事,柳达夫早就为此深深苦恼。如果他来到红四军,改造不了*本人和他们带出来的这支第四军,难道还改造不了一个教会家庭出身的乡间女子?只要有这一点点的成功,也就会给他带来莫大的欣慰了。至于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柳达夫从不去考虑。他是一位职业革命家,大任在肩,哪顾得上小资产阶级卿卿我我、缠绵悱恻那一套?他压根就没打算和罗翠香同志发展那种红色恋人的关系。尽管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各种关系的发展空间很大,这要看他这位引领者的心思了。
中秋节联欢过后,柳达夫决定正式找罗翠香同志谈一次话。
八月十六那一晚,月亮比十五还要圆。驻地村外的小溪水,水打涧石哗啦啦地响,颠碎了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堕入溪中溶解的月光,将小溪流成了一条银光闪闪的银河。军部工作组组长柳达夫同志这一晚没有宣讲红四军“七大”精神,而是约罗翠香同志到溪边随意走走。天气有些凉了,柳达夫已经穿上了长裤,他本来就不喜欢红四军设计的半截腿军裤,长不长、短不短地搭在膝盖处,给他的感觉是介于真理和谬误之间。
谈话其实很简短,简短到几乎没谈。这样令人陶醉的环境中,柳达夫似乎未酩而醉,就连溪边湿润的空气中都充斥着淡淡的酒香。他早就忘了约罗翠香同志出来要谈些什么。难道会是批评她吗?不,那不可能。尽管他在苏联东方大学留学期间,主要课程差不多就是开展批评。按他的理解,党中央派他来红四军工作,主要任务也是开展批评。一年多来,部队由赣入闽,转战数地,他一枪都不曾放过,却到处开展批评,包括了对毛泽东、朱德和陈毅这些第四军最高领导人的批评,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可今宵此时,他还能批评谁呢?批评罗翠香同志吗?批评她什么呢?批评她“千秋万代情莫丢”还是“生爱郎来死爱郎”?
“柳特派,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罗翠香怯生生地问道。
“唔,我今晚找你,是想教你一支歌。”柳达夫说。
“你教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