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叫黄松?”科长终于开口了。
黄松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看不出来,你黄松头顶通天啊!”科长的眼镜片闪闪发亮。“你说,你在军部……不,你在总前委还认识什么大人物?……对了,你是因为什么从纵队手枪连调到我们宣传队来的?”
科长的口气在黄松听来,无异于“你到底犯过什么错误”?看来,爱好写毛笔字的科长对字更熟悉,而对手下宣传队那些打糨糊张贴他写的字的士兵,并不知底。
“大人物?我哪认得什么大人物?我也不晓得手枪连为什么把我的枪收走,调到宣传队来的……我也没犯什么大错误,就是站岗的时候,班长跑掉了。”
“班长当了逃兵?你没跟他一起逃跑,该提拔你当班长才对呀,怎么还处罚你呢?”科长笑了笑,看得出他根本不相信。“好啦,你不讲实话,我们也没得办法。”他宽容地笑着,态度愈发地客气。“现在,四纵队宣传队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了……黄松,纵队政治部通知你到军部去报道,知道哪个找你吗?”科长卖个关子,见黄松是真的糊涂了,只好说:“是毛委员找你。”
“毛委员?毛委员找我做什么?”黄松吓了一跳。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科长眼镜片又在闪光,他显然相信黄松有些什么事瞒着他,这令他很不高兴,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他不早了解这点呢?作为机关领导,如今陷入被动,他心有不甘。
“黄松,你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毛委员?他怎么会指名道姓地要找你呢?”
黄松想起来了,在新泉洗澡那次,遇到了毛委员,他还为……不,他还和毛委员相互搓过背。那一次,毛委员看到他背上的伤,连夜找他去谈话,了解班长肖文生和手枪连的情况。没想到毛委员记下了他的名字,还会专门派人来找他。毛委员还有什么事呢?难道找到了肖班长?黄松和连顺舟都在四纵队打听过,肖文生一直下落不明。
黄松奉命直接赶去军部见毛委员。他记下了那个地名:古田。
古田是一个不大的小山村,在闽西山区一带并没有特别出色处,很普通的一个山坳,左边是山,右边还是山;前面是山,后面还是山。可以想见,当初客家人从外面迁徙来到此地,首选的落脚点就是这山与山之间的空隙处。古田虽然属于上杭地界,向北几公里就是连城县的庙前了,向东南方向走,过了大池、小池,也就离龙岩城不远了。
黄松先在古田村口找到了司令部和政治部的住处,有位值星的军官告诉他,毛委员并没有住在村里。他指了指半里路外一幢灰色的青砖小院,说那是廖家祠堂,毛委员住在那呢。按照军官的指点,黄松离开村子大路走去。穿越一片稻田后,黄松站在了一幢独立的宗族祠堂门口,这就是军官说的廖家祠堂了。这种灰墙灰瓦的宗族祠堂在闽西各地随处可见,但古田的廖家祠堂风水似乎特别的好,它的背后就是一座不高的丘陵,上面长满了油松和杉木,它的前面又是一片开阔的水网地,这使得它注定要像一座方碑似的永远伫立在古田的土地上了。
二十六 古田,廖家祠堂小耳房(3)
祠堂围墙的门开在一侧,门口站着两名背着驳壳枪的结实的红军士兵,黄松仔细看了看,不是四纵手枪连的人,他不禁哑然失笑了。黄松向卫兵说明来意,一名卫兵转身走进了院子。黄松看到祠堂前面的正门紧闭着,围墙围出一道狭长的院子,院落里铺着青砖,一望便知这是廖姓大户人家耗资建起来的祠堂。天下只有富足人家才感念祖宗庇佑的恩德,穷人家只考虑鼻子眼前揾食的事儿,顶多想想将来吧。红四军来了,廖家人也跑得不知踪影,宗族祠堂和田地一样,比不得家里的黄金细软,搬不动带不走的,留下为红军所用,祖先的那点恩德都像外面的太阳一样,照到别人头上去了。跟着卫兵从侧门内走出一位军官模样的人,他隔着门槛就停下来不走了,朝黄松招招手,让他进院子。
军官带黄松穿过祠堂天井,向偏房走去。原来,祠堂内早已成为一所小学校,摆着课桌、板凳,却不见一个学生娃,看来廖家人承继了客家人重教育的传统。显得几分空旷的祠堂内,一些红军官兵正忙碌着,有人整理桌凳,还有人正忙着往祠堂的杉木立柱上张贴彩色标语。黄松贪婪地嗅着那糨糊的香味,他猜那糨糊中一定放了精制洋白面粉,而不是那种劣质的就要发霉的黑面粉。标语上的字迹看上去还不曾干,写的什么黄松还认不全,他甚至不能确定那字是不是比戴眼镜的纵队宣传科长的字写得更好。还有几名红军士兵正踩在讲坛上先生的桌案上,往正面墙上张贴两张画像。罗翠香告诉过他,那个大胡子的外国老头姓马,还有个秃头的外国小老头黄松认得,他叫列宁,因为红四军连队中都有列宁俱乐部,条件宽敞些的,都要挂上列宁画像。红四军下发的红军士兵政治读本上,黄松也见到过这俩外国老头的画像。外国人都留胡子,姓马的和列宁大小两把胡子就像两把刷子,把中国和中国红军的出路都涂得一清二楚了。画像肯定是在连城四都印制的,四都的印刷术在历史上就很有名气呢。偏房的天井中长着青苔,这个露天的敞口,既承接雨水,又怀揽阳光,因此蓄满了生命的温暖与滋润。军官带着黄松站在了小耳房的门前,喊了声“报告”。
小耳房中传出毛委员那熟悉的、口音很重的湖南腔调。
“是哪一个来了呀?”
随着问话,小耳房的门“吱”的一声推开了,毛委员弓身走出来。没有分别多久,他还是老样子,高大的身材,神情自信而从容,只是头发又长了些,人也显得更消瘦了,但一双如炬的大眼睛还是那般通彻明亮。毛委员披件黄呢子大衣,大概是从国民党军官身上缴获来的,里面才是汀州被装厂生产的灰布红军棉衣。毛委员手上夹着一支卷烟,袅袅的青烟在他的头发间缭绕,愈发显得他神情疲惫。见到黄松,他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黄松,原先四纵队手枪连的,站岗时班长跑了,被发配到宣传队去提糨糊桶,上杭客家人,有着大半年军龄的老兵了,我没记错吧?”
毛委员把卷烟交到左手,用右手亲热地揽过黄松的肩头,比毛委员矮半个头的黄松,立刻感受到一阵温热导入自己体内,还有股好闻的香烟味。
“来,黄松,到我屋里坐,我找你来,是要再好好谈一谈的……”
毛委员住的房间很小,那大概是原来看守祠堂的人住的地方。房间里十分昏暗,从条状窗棂中透进来的天井光线有些炫目。靠窗处放了一张桌子,桌面上堆满了书、文件和写到一半的红格毛边纸,一支湿漉漉的毛笔搁在砚台上,狼毫未干,笔锋弯曲,还有就是堆积如山的报纸了。黄松听连党代表王初恩说过,毛委员酷爱读报,来闽西后弄到各种报纸容易了,他曾高兴地对秘书处的许副官说:真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快乐真不可名状。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