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自然醒的很晚,睁开眼睛的时候,宿舍的蓝色窗帘已经挡不住半寸阳光。学校其实已经放假,可是她并不想回去,现在对那个家生出一种抗拒,生生觉得那不是自己的东西,觉得疏离。接到朱曼芳的电话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朱曼芳的声音简直是哽咽到听不清楚,好像是从极远处传来,飘渺的很,但那几个字却依然重重击在她耳膜上,“棠棠,你父亲出了车祸,你快回来!”
第四章 寒武纪(上)
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已经冷到凝结,随便呼出一口气,就有冰凌落下来,她挂上电话的都在发抖,慌乱着换衣服收拾行李,没有时间悲伤哭泣,甚至没有时间思考,只觉得自己似一部机械,此刻只顺应本能运转,好容易在火车站买到最快的车票,她才能稍稍冷静地思考。
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现在生死未卜,小时候那些琐碎的记忆如今仿佛电影一般在脑袋里闪现,清晰而明了,每一段回忆都像匕首扎在心口那块最柔软的肉里,鲜血淋淋。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只有四五岁大,每天问姑姑爸爸在哪,那时候她住在爷爷家,那个江南小村的春天正是桃花满梢油菜黄的样子,如一副淡淡的写意画,只那么几笔便已经是静谧悠远的地老天荒。屋后的小河静静流淌,仿佛千百年来都寂静无声,奶奶喜欢在门前闲坐,一只猫从她怀中跳到地上,几步便消失在了转角,几十年岁月风霜,她已经忘却了一切,苦痛快乐什么也记不起,每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幸。
苏棠从来是那个家可有可无的影子,有一次全家人吃完饭才发现她并不在家里,于是四处寻找,她听见声音从阁楼上跑下来,婶婶嗔怪,“这个小囡怎么这样,不声不响一整天……”
分明是她自己都把自己忘记。
小小的苏棠最喜欢在河边看水,或者是躲在阁楼上,透过那扇小窗遥遥望见漫无边际的芦苇,每有微风,身姿妖娆。漫长的梅雨季节来临的时候,雨滴静静敲打在青石路上,仿佛只消一个恍惚,时光便已快速转换,人人都已经两鬓斑白。
那年秋天父亲将她接走,父亲高大沉默,看到她便自唇角漾出一抹笑意,“棠棠都这样高了,上次见你还在地上乱爬,现在已经是小大人了。”可苏棠却有种错觉,父亲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却总像是透过她的身体飘向了很远地地方,再也追不会来,仿佛那些在手指间错失的时光。
离开村子的时候是已经是傍晚,遥远的天边血红一片,夕阳的薄晖将芦苇变成淡淡的橘红色,那橘红色成为她对村子最后的记忆,最后一点温暖。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看那小小的村落一点点消失在身后,直到看不见,她知道她将要去一个全新的世界,而身后的所有将永远成为过去。
父亲做地质工作,常年在野外,现在工作地点终于稳定下来,于是将她接来一起生活,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的生活可想而知,父女俩一天三顿都是在食堂解决,那时候对于生活的理解不过是每天快到开饭时间食堂里那熟悉的饭菜香。有次放学回来听见人家在背后议论,“苏老师那女儿真的懂事听话,可惜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妈妈……”
苏棠只觉得那天回家的路那样漫长,明明是熟悉的方向,熟悉的路口,可总觉得再也走不到家,再也走不到尽头,身上的书包忽然变得像是有千金重,压在心上,让人喘不上气来。那天晚上懂事的她第一次问了不懂事的问题,“爸爸,我妈妈在那里?”
良久沉默后,父亲终于叹了口气,她第一次觉得父亲是这样疲惫,只听父亲开口,“这里没有她的世界,于是离开了这里,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静静点头,其实父亲有个小小的木盒子,有次她不小心翻出来,里面是一本笔记本和一副绿玉耳坠子,像两滴水一动就要落在地上,她知道那里有一个秘密,有一个故事,从此知道,关于母亲的一切,在这个家,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可是她有时走在路上看到年轻的母亲来接孩子放学,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父亲工作总是很忙,很多时候是她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回到家打开台灯坐在窗前,将书本上的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里,人家的灯光闪烁,炊烟渐起,自己的身后是一室冷清。那样的寂静让她惶恐,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出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有一次父亲晚上加班,邻居李阿姨便让她到家里吃饭,李阿姨的小儿子不停地对着父母说学校事情,前排喜欢告状的女生,或者早上忘记带了的画笔,热热闹闹,热气腾腾。那天晚上吃的豆角排骨闷面,很普通的北方的北方面食,她却觉得美味异常,原来食物还可以是这样的味道,散发着一种叫家的香气,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总是认为,豆角闷面的味道代表家庭。
她在班上学习最好,却不是最受欢迎的学生,每次需要投票才能拿上的奖项从来没有她的份儿,有一次同学王美玲在教室跟几个女生嘀嘀咕咕,语气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闻一般,“你们知道吗,苏棠她没有妈妈,她家只有她和她爸爸!”
那些女生立刻倒抽一口气,觉得这样的事情真的是匪夷所思,不能容忍,孩子们的逻辑十分奇怪,没有妈妈成为苏棠身上巨大的标签,没有人愿意靠近,避之不及。于是她注定有个寂寞的童年,可乐趣总是有的,她喜欢听收音机里面那些曲子,周末搬着板凳到俱乐部门前去看电视剧,太多的爱恨痴缠,太多的美梦成真,太多的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剧情她总也记不住,谁和谁是好人,谁和谁是冤仇,她唯一记住的是那些电视剧片尾优美的主题曲,只听一遍,就已经完全记住,回家拖地板的时候,哼给自己听,那些婉转的调子,仿佛湛蓝天空下纯净的心事,能透得进阳光。
十一岁那年地质大队组织文艺汇演,学校合唱队抓了她凑数,一群女生排起队来,她苏棠站在最边,那种通常合影会被削掉半个脑袋的边。指挥是学校的音乐老师,梳着小鹿纯子式的的发型,是学生们最喜欢的那类老师,领唱是洋娃娃一样的王美玲,她的声音像是黏在棍子上的麦芽糖,甜腻而粘稠,而她的姐姐,音乐老师王美珍满意地看着她笑。
演出的前一天王美玲却忽然失声,这下整个合唱队乱成一团,校长亲自过来指示,换人!王美珍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推说没有合适的,校长随手一指苏棠,“你,站到前面来试试。”
风琴的声音响起,苏棠朗声唱起来,“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不单单是所有的合唱队员,连王美珍都惊呆了,这个毫不起眼的高个子女生居然有这样好的声音,清脆而柔美,高音异常清亮,跟伴奏配合的天衣无缝,一如天籁。
校长几乎是当场拍板,“好,就是她了。”
第五章 寒武纪(下)
第二天晚上的演出当然异常成功,整个地质大队的人一夜之间都知道了苏建明有一个唱歌特别好的女儿,声音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亮,穿着白裙子站在舞台上,像一朵含羞的莲。从那天以后,她走在路上总是可以感到别人关注的目光,那目光让她有种异样的欣喜和莫名的安全。
父亲并没有看见她舞台上的模样,他出差去了西北的野外,苏棠在家用铅笔在地图上画,那真的是一段漫长的距离,简直是穿越了大半个中国,那样长的一段路,可以发生很多事,遇见很多人。
苏建明回来的时候便带来了朱曼芳,她是艺术学院的美术老师,去西北采风的时候跟苏建明不期而遇。朱曼芳穿一件白衬衣,下摆随意在腰间打一个结,是那些年最时兴的装扮,她用夸张的声音对苏棠说,“我们在玉门火车站遇见,你知道玉门在哪里吗?”
苏棠看她的脸,声音平静,“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风不度玉门关,就是那个玉门吧。”说完微抬起眼角,唇边似乎是笑意。
朱曼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十岁的孩子面前哑口无言,并非是因为她流利地说出了这个典故,而是因为这孩子的眼睛,那样清透,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让所有的东西都无所遁形,虽然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甚至礼貌地给她倒茶喝,可是那笑容分明是疏离,那样小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让她觉得恐惧。
苏建明很快跟朱曼芳结了婚,每天早上朱曼芳会去艺术学院的小食堂买早餐,香甜的豆浆和圆滚滚胖乎乎的油条,左邻右舍都说这间房子终于有了家的气息,可是苏棠却不以为然,她一直认为家的味道是豆角闷面,热热闹闹,热气腾腾。
父亲工作依然很忙,傍晚十分总是她们两个人,朱曼芳有只小小的录音机,那样新潮的一个人,却喜欢那些咿咿呀呀的京剧,那天她一边洗衣服,一边跟着哼,“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