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盯着书柜,没吭声。
「几十号人吃喝拉撒,那可不是开玩笑……」
母亲还是没动。
「凤兰,」陈建军几乎要俯到桌面上,「国企赞助文化发展实属应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不然那些钱也是流进他们自己腰包里了。」
「你以为这文化发展基金是干啥的?它就是扶持文化发展的啊。」
「这事儿别婆婆妈妈的,我替你拿主意了,啊,回头填个申请表,走走流程,二十万也不多,先救救急。」
母亲垂头拢拢头发,很快又仰脸笑了笑,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却嗅到一丝苦涩的味道。那两年剧团困难我知道,说举步维艰也不为过,创业多半如此,起初还好说,一旦运营起来就是个无底洞了,奶奶连卖造纸厂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母亲硬摁着没让动。
「你这犟劲儿十头毛驴也拉不回来,」陈建军笑笑,把签好名的纸递了过来,「我看连赵红妆……也赶不上你。」
母亲接过去,没搭茬,而是直直地靠回了椅背。好一会儿,她问:「乐乐(音)在美国会诊咋样?」
「还行吧,」陈建军抹抹额头,又扶扶眼镜,声音似乎洪亮了许多,「到底是美国啊,人家的技术领先咱们十年,治疗方案也多,啊,人性化。有个南加大的教授发明了一种反射弧循环式渐进疗法,经临床验证,那是相当有效……」陈建军像打了鸡血,一张嘴怎么也停不下来,两手搁桌面上蝴蝶交配般上下翻转,直到母亲问确诊了吧,他才又扶扶眼镜,跌回了椅背。沉默。半响他抬抬下巴,笑了笑:「确诊了,高功能低智商自闭症。」这次声音小了许多,伴着一丝喘息,仿佛适才膨胀的气球被戳了个眼儿,瞬间干瘪下来。
母亲也轻叹口气,她似乎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主要是孩子太小,现在治疗有些困难,她妈还琢磨着过个一两年挂职,到美国,啊,澳大利亚去,让老外搞几个疗程。我说几个疗程哪行,这咋说也是个长期工程啊,哪能一蹴而就。」
「好在发现早,医生也说了,咱们人类的可塑性那是相当强。」
「这个,啊,国外的治疗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
陈建军又开始絮絮叨叨,母亲不置一词,只是偶尔点点头,后来她笑笑说:「那还不错,记得国外有这方面的矫正先例,起码啊,将来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陈建军揉着眼,半晌没说话。再戴上眼镜时,他叹口气:「是啊,是啊。」
好一阵都没人吭声。哪个几角旮旯里传来钟表的嘀嗒声。或许还有种不知名的咚咚响,模糊而庞大,我也说不好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陈建军抬头瞥了母亲一眼,又垂了下去。我感到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都会好起来的。」母亲拢拢头发,语气轻柔。完了她挎挎包,笑着站起身来:「那你忙吧,我有事儿先走。」
「这就走啊。」陈建军也起身,打桌后绕了过来。他飞快地在小平头上抚了两下,捋狗毛一样。白衬衣白得耀眼。
母亲嗯一声,消失在镜头前,接着是陈建军。开门声。很快门又关上,有点过于快了。我心里一紧。
男人的吸气声。咚地一声,像是磕在门上。「干啥你!」母亲的声音,颤抖而压抑。窸窣声。高跟鞋的跺地声。陈建军吸着气,索性喘了起来。母亲长长地哼了一声,扭曲而剧烈。「陈建军!」在气流的尾端,她终于压低声音吼了这么一句。
陈建军似乎停了下来,只有喘气声。
「你疯了是不是?」母亲又说。
陈建军没吭声。然而毫无征兆,响动又开始了。咚地一声,母亲似乎被按在门上。「……想你,我想你凤兰……」垂死的病猪般,陈建军抖出几个字。
摩擦声。粗重的喘息。镜头外像是燃起了烈焰。
「你……你有完没完!」门又是咚地一声,母亲急了。
喘息。
「没完,我离不开你了。」片刻,陈建军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这仿佛从蹩脚琼瑶剧里偷出来的对白一记重锤般让我头晕目眩,胃里不由一阵翻腾,呕吐物的气息又冒了出来。
「凤兰啊。」他似乎又抱住了母亲。
除了陈建军的吸气声,再无声响。
「你疯了……疯了。」母亲声音有点发抖,那种语气我说不好。
「我是疯了,想你想疯了。」顿了顿,他又笑笑,「真想!」
母亲没了音。
窸窣声再次响起。陈建军喉头滚出一声陶醉的叹息,像头猪被开膛破腹,我几乎能看到血淋淋的内脏热气腾腾。「凤兰啊。」他又叹口气,近乎呓语。
母亲喘了口气。
接着「啪」地一声,分外响亮。陈建军又开始吸气,伴着一种喃喃自语。高跟鞋的叩地声,散乱,细碎。
母亲似乎挣扎着说了句什么,像憋着一口气。
又是一声「啪」。「你想不想,想不想……」陈建军喘着粗气,然后「嘿」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