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都是光怪陆离的梦。白衬衣,肥臀,赭红色的肉。陆永平的肚子大得像弥勒佛,走起路来咣当作响,我知道里面都是红酒,勃艮第。巨大的扇贝缓缓张开,石灰质表面的绿毛在水中癫狂地舞蹈,内里则血肉模糊。它喷着乳白色的液体,又生一种黏稠的引力,几乎要将我席卷而入。我吸了吸鼻子,扇贝便笑出声来,隆隆隆的,片刻又变得尖利,隐隐竟像是女性的呻吟。去年迷笛音乐节上,木马的曹操就用效果器使他的贝斯发出过这种声音,当时我还觉得牛逼,现在却猛地一凛,头皮都有些发麻。但呻吟并未停止,甚至连内里的红肉也跟着蠕动开来,越发清晰而肥厚。就在这令人目眩的蠕动中,细密的皱褶延伸出一条幽深的隧道,仿佛某种通往异世界的传送门。
醒来头昏脑胀、浑身酸痛,简真像个初潮少女,晨勃却猛烈,无意识中包皮都差点被我捋掉。眯瞪半晌,直奔卫生间,然后是厨房。饮牛般灌了一大缸纯净水。看看表,十点出头。早上母亲难得地没有敲门,当然,或许敲了,我没能听见。奶奶打屋里出来,夸我真能睡,又问想吃点啥。其实我啥也不想吃,但往餐桌旁一坐,还是不知不觉地干掉了一大碗热粥。红薯玉米稀饭——母亲的老一套,再不就是鸡蛋疙瘩汤、南瓜小米粥,没了。每次都做多,她说我回来连做几个人的饭都搞不清了。当然,父亲这个异类也难脱其咎,逢年过节大清早的家里就他一个人吃饺子,自己还不会包。
一夜之间,大雪铺天盖地。那些毛茸茸的玩意儿老让我禁不住一阵恍惚。或许昨晚上酒是真喝多了。刚洗完脸,王伟超就打电话来喊我钓鱼。我问去哪儿,他说平河上啊。我当然没去,我说哪他妈有鱼啊。事实上,哪怕平河一度只有我的双人床宽,哪怕它泛出的毒液足以令失足落水的十八岁少女患皮肤癌死去,鱼——多少还是有的。一跌腊月,迈过五道闸,十二里长堤下凿冰钓鱼的人就没断过,小舅便是其中之一,哪怕他自己家里就有鱼塘。记得在世纪末时还能炸鱼,嘭地一声,整个大地都咔嚓作响,现在管得严了,这种风险指数爆棚的玩法近乎绝迹。小时候母亲最提防我的无非两点,夏天游泳,冬天溜冰。二刚死后,她甚至恨不得弄条链子把我给拴起来。
洗漱完毕,我便死气沉沉地卧到了沙发上,跟生机勃勃的奶奶形成了鲜明对照。瞧她老那龙腾虎跃的劲儿,我真觉得应该卸条好腿下来给她安上,或许她才是那个有资格支配年轻身体的人。电视里依旧是狗屁春晚,奇怪的是连这份油腻的聒噪我也能忍受了。房祖名出来时,我甚至主动告诉奶奶,这就是成龙家的龟儿子。约莫十一点钟,母亲来电话问我在不在家,然后说那她就不喊护工了。我问她在哪儿呢,她说剧场啊,我问还是义演啊,她说哪能一直义演,让大家伙儿喝西北风呢。我说哦,我说有领导捧场没,母亲笑笑:「管得宽,你自个儿来瞅瞅!」我看看外面的大雪,就愈感有气无力了。末了,她说:「哎,对了,你姨问你呢,给人家下的电影咋样了?」
中午照母亲吩咐,热了点馒头,搞了锅炖菜,就着凉拼盘和奶奶对付了。尽管不太饿,我还是吃得狼吞虎咽。奶奶笑话说到底是自己个儿的手艺,嚼着就是香。饭后跑阳台抽了根烟,雪丝毫不见小,连视线都在一片苍茫中模糊起来。回卧室转了一圈儿,手机上有两个高中同学的未接来电。懒得回。这帮官宦子弟,说到底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躺床上眯了半晌,毫无睡意。于是我像驴那样打了个滚,又爬起来闷头弹了会儿箱琴。不由自主地,陈建军摇动白屁股打着拍子的形象从脑袋里溜了出来。那个旋律真的很熟,渐强,反复,简单,却又磅礴,但在哪儿听过——死活想不起来。在陈瑶的ipod里翻了一阵,一无所获。百般犹豫,我还是走向书房,开了电脑。
老实说,音乐我听得不少,但多是些摇滚另类,像管弦乐这种古典作品接触实在有限。在本地磁盘里翻了一通,又上网找了找,忙活了近一个钟头,还是毫无头绪。我甚至琢磨着要不要给大波打个电话问问,拿起手机才发觉荒唐可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像病猪一样入了魔怔。浏览了会儿网页,打了局冰封王座(不到十分钟就被仨疯狂电脑灭了),我抽上一支烟,完了就从书架底部的箱子里操出了那个移动硬盘。品然,有些东西正在失控。在各文件夹徘徊一阵,我又点开了第一个文件夹,直取第三个视频。黑影,昏黄的光。黑影移动,像是直起身来,充斥镜头的是双丰满的腿,应该穿着蓝色牛仔裤。黑影背后是女人的说话声,急迫中裹着丝慵懒:「……已经去过医院了,你现在回去能咋地?这么大雨,路上……」
「心里慌,」黑影扭过身去,边走边提裤子,昏黄的画面随之铺陈开来,边边角角,影影绰绰,「回去瞅瞅放心点。」
「不行明儿个一早回去?深更半夜的,还开车,哪让人放得下心?」女人半跪在大床上,床单洁白得只可能来自宾馆。
「得回去,你不知道,这冬冬一有病就离不开我,」牛秀琴语速飞快,边说边往画面外探探手,变戏法似地拎了件风衣出来,「你睡你的吧,明儿个正式演出。」「那你……」女人欲言又止,说了些什么也听不太清。她爬起来,作势下床。
「嗐!」牛秀琴风衣穿半边儿,凑近女人小声嘀咕了句什么,言语间竟带着丝笑意。「放心吧。」说着,她还在女人胸前摸了一把。
「呸,还有心开玩笑啊你!」女人穿着白体恤,披头散发,整个人隐匿在台灯的阴影里。
她唇角扬了扬。不是母亲又是谁呢?
「唉,」牛秀琴也笑笑,接着叹口气,扭身走到了镜头外,「幸亏现在雨小了点,这地方真是……」
「咋了?」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嗓音洪亮。
一阵说不出的焦躁涌来,我吸吸鼻子,直接往后拖了一大截。没了直立的人,空间莫名宽敞了些许。晃动的床,交叉的腿,侧着的枯瘦屁股滑稽地蠕动,画面跟之前一样昏暗,熟悉而可怕的声音却在巨大的哗哗响中如钢针般直刺耳膜。震耳欲聋!得有个好几秒,我才发现没插耳机,湿漉漉的声响正充盈着整个房间。触电般,我迅速关掉了视频。满头大汗。
灰溜溜地打书房出来,奶奶在客厅里坐着。我觉得应该脸红,但事实上并没有。我咳嗽了一声,她打老花镜下瞄我一眼,旋即又回到了针线活上。她没说话。奶奶这老眼昏花,说半瞎都不为过,偏就忍不住要缝缝补补。一双袜子脚后跟打得层层落落,你要说两句,她会告诉你这种袜子才暖脚。我问她咋不睡了,奶奶笑笑,说老是睡,屁股都是麻的。我打沙发上坐下,就不知说点什么好了。问奶奶吃苹果不,她摇摇头,反问我啥时候走。
「不知道,」我削着苹果,「没想好。」
「嗯,等你爷爷回来再走。」她老说的是爷爷的周年忌。
「等不了呀,估计十三、十四就得走,这个学校有规定。」奶奶哼了声,半晌又说:「嗯,还是读书要紧。」
我戳着苹果没吭声。老实说,我尚未从刚才的画面和声音中回过神来。没记错的话,那个视频的日期串是20020407004。
「林林啊,」奶奶突然说,「争取毕业了考个大官儿,现在啊,干啥都不如当官儿的。」我姑且「嗯」了声。
「这当官儿多好啊,瞅瞅你妈和秀琴就知道了。你妈文凭多高,啊,哪有人家秀琴滋润?秀琴是个啥文凭,啊?」
我肢解着那只苹果,任奶奶絮絮叨叨。雪还在下,窗户水汽蒙蒙。我几乎能听到阳台上传来的沙沙响。
「昨个又下猪仔了。」好一会儿奶奶瞥我一眼。
「听我爸说了,一窝扔了仨。」
「那可不,都是你爸一个人弄,你妈又没空。」
「嗯。」
「要我说啊,你妈啊,整天在外面跑,也做不了这粗活脏活了。」她这话让我胸中猛然升腾起一股厌恶。我丢掉苹果核,没吱声。
「也是个场面人了,金贵了。跟以前不一样喽。」奶奶拖长调子,似乎要唱起来。
「你知道个屁。」我站起身来,脸都涨得通红。
在奶奶的目瞪口呆中,我径直回了房间。那花白头发下的浑浊眼神,干瘪嘴巴里的污损假牙、褐色脸颊上的老年斑和皱纹好长时间里都历历在目,令我脚步踉跄。哪怕躺床上对着天花板盯了瞪了半晌,我依旧能感受到适才声带的剧烈颤抖。客厅里始终没有奶奶的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开了门,向外偷瞄了一眼。她老正好看过来,很快又垂下头去,没说话。我轻咳一声,问她看电视不。奶奶瞥我一眼:「听收音机。」于是我赶紧跑她屋里,把收音机给拎了出来。毫无例外是评剧。啥唱段说不好,不是《小女婿》,就是《杨三姐告状》。
「还真向着你妈。」好一阵,奶奶说。
除了笑笑,我还能做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