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老乡我倒是照了两回面儿,一次是在校门口,他只身背个画夹,行色匆匆,所以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再一次是在东操场,大概就是三月暴雪后没两天,气温骤然回升,我们总算得以脱去棉衣裤,上了球场那真是身轻如燕,心都随着柳絮飘了起来。李俊奇便在这种情境中闯了进来。他打枯黄未褪的足球场上奔来,隔老远就冲我们嚎了几嗓子,真的像头野驴。可惜在翻护栏时挂拆了裤子,这让他很是懊恼,以至于在跟我说话的过程中总要时不时地翻看下那条纪念版耐克,每看一次他都要操一声,好让自己的不如意在春光烂漫里尽情地渲染开来。他问我假期玩得咋样,我能说点什么呢,就那样吧。然而等上了篮球场,足球明星的豪迈之情立马归位,李俊奇欢脱得像条哈士奇,可以说这哥们儿的逗逼劲儿太让人羡慕了。场边休息时,他突然提到了陈晨,说这厮现在不知忙啥呢,整天不见个人影儿。对这个话题,我当然毫无兴趣,呆逼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即兴谈起了陈建军,说别看陈晨吊儿郎当,他爹可有才得很。「可惜做了官儿,」他撸了撸手腕上的珠串,嘴唇崩裂,「不然以他的资质,学术成就不会小喽。」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站起来,准备再次投身人民运动的汪洋大海之中。李俊奇却捣了我一下,他说他食言了。我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临时家里有事儿,」他叹口气,颇有几分歉意,「没能找你玩儿。」
「哦。」我说。我从未认为他会真找我玩。事实上那通新年问候已足够突兀,虽然这货并不令人讨厌。
录音的事,自然没闲着,人一凑齐我们就联系了白毛衣,但她说刚开学太忙,要过阵子再说。多少算是个好消息,起码掏粪女孩得以甩甩肥膘,好好磨合一番。于是从二月末开始,逢单晚上都要排练俩钟头,周末不出意外的话全天候不休息。除了大波忙着搞毕业设计,其他人在时间上都挺充裕,当然,劲头最大的还是非大波莫属,从好几个晚上给我们添夜宵可见一斑。简直令人感动。「录音要弄成了,」某次酒后大波表示,「好歹大学几年做成了一件事儿。」听他这么说,我们都不好意思要求加菜了,岂有此理!陈瑶送的生日礼物在大练兵中效果斐然,electro-haronix的这款经典法兹(bigvuff)我垂涎了何止两年,如今到了手才方觉尖货毕竟是尖货,加卜两块延迟,再插上rp55,失真的噪音墙荡起酥麻的涟漪,真真让人长跪不起。排练陈瑶多半都会跟着,有几首歌里少不了她的手风琴,何况此人的音乐素养也就大波尚可一比,只是女孩麻烦,有两个晚上玩得正尽兴,她都有事要回去,我也只好把人送到了宿舍楼下,等再回来,感觉全无。当然,既便如此,我也爱陈瑶。
总之,近一个月吧,乐队的状态算是被撩到极致,像个充满气的篮球,你随便那么一巴掌,我们都能蹦到篮筐上。结果一录音就露了怯,耗去了一个下午外带一个晚上,尽管录音设备出故障也算一个因素,那种挫败感还是如影随形,让人垂头丧气。对此大波总结说是闭门造车了,光顾着排练,没能到酒吧到街头到人民群众当中去。沈艳茹却笑笑说不错,或许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她的判断,她不得不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皱着眉说:「真的很不错啊!」白毛衣穿着白毛衣,挺直的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举手投足间优雅得令人自惭形秽。光那香水味都让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陈瑶恨不得杀了我。她说这个女的也太那个了。
至于「那个」是哪个,我可就说不好了。
三月的最后一个周六,也就是录完音的第四天,正在二号食堂吃午饭时,沈艳茹毫无征兆地来了一个电话(我不认为她留有我的手机号)。当头她问我在哪儿,我说学校啊,「那来一趟吧,」她说,「校宾馆,有事儿找你。」她这话说得波澜不惊,完全一副领导口吻,一时我以为出了什么事。陈瑶要跟过来,我摆摆手,让她等等,至少先看看咋回事再说。按白毛衣的指示,我找到了304,一个向阳的普通包厢,隐约有说话声传来,具体说些什么可就听不清了。忐忑地敲了敲门,白毛衣说请进,于是我就「请进」。阳光很亮,桌布很白,玻璃转盘上倒映着人脸,得有个两三秒我才在骤然爆发的笑声中意识到沈老师身侧的女人是母亲。她坐着没动,只是笑盈盈地撩了撩头发。沈艳茹还在笑,轻掩着嘴,脸垂下又仰起来,高耸的胸部搁桌面上轻轻发抖。另外两个女人也笑,声音不大,姑且理解为一种陪衬的笑吧。这种情况下不发愣简直天理难容,所以我就愣了下,紧跟着被一波没由来的羞涩击中,于是我冒了一头汗。「快坐呀。」还是母亲先说话,她站起身来,抬抬手,又扬了扬下巴。
母亲显然是为现代艺术课的老师而来,只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事先吭一声。据沈艳茹介绍,在座的两位女士一个是高中音乐老师,一个学舞蹈,研究生尚未毕业。至于我,她用四川话介绍说:「搞摇滚哩!」这么说并没错,而且俏皮可爱,轻松幽默,我却有种说不出的尴尬,只好笑笑瞥了母亲一眼。我以为她会说些诸如「有这精力看本书多好」之类的话,但是没有,母亲笑着瞅瞅我,旋即低下头晃了晃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水汽使阳光显得不太真实,在桌面上露出一种泡胀的豆白色,玻璃转盘上搁着一袋烧饼,面香扑鼻,分外诱人。沈老师开始免费宣传掏粪女孩,也没有太夸张,但字字句句还是让我面红耳赤。好在这时手机响了。就我在走廊上跟陈瑶说话的功夫,菜陆续都上来了,包括我点的黄瓜拌耳片。倒不是我要点,而是沈艳茹非要让我点,她说:「不用替你妈妈省,今天啊我做东!」
其实母亲之前在网上发过招聘启事,平海论坛了、人力市场了、甚至教育局官网,来的人也不少,但看学校那样也就没了音。这完全在意料之中,毕竟高工资也难以抗衡未知风险。奶奶倒一反铁饭碗怎么怎么好的论调,说这些人不识货,「龙起势之前可都是虫」。当然,私下里她老没少给我说艺校哪能跟二中比,「你妈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所以我也说不好眼下的招聘方式会效果如何。我以为诸位女士会重点谈谈评剧学校,谈谈待遇了这些事,不想这个话题点到即止,餐桌上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比较平海和平阳的几个旅游景点了。莺声燕语中,母亲诚挚地邀请她们到平海来玩,说这话时,她音色明亮。沈艳茹没要米饭,她喜欢拿烧饼夹着菜吃,此种别具一格的吃法在一个四星级饭店里着实算不上优雅,但她说好吃,并招呼我也来一个——因为我愚蠢地谎称吃过饭了,也没要米饭。「彩票点对面的那个烧饼摊,」她一面大口咀嚼,一面拿纸巾点点嘴角,「就东市场那个,好吃,地道!」
音乐老师话不多,练舞蹈的研究生却活泼得有点过头,她甚至跟我聊了几句,问了问大几了、啥专业之类的问题。这越发让我觉得母亲的此次会面将无功而返。后来沈老师又强行点了份蛤蜊鸡汤面,每人来了一小碗。「应该喝点酒的,可惜凤兰要开车,」她挑挑柳眉,冲母亲笑笑,又转向我,「搞得我都心痒痒了。」母亲也笑了笑,埋头掇口面,没说话。沈艳茹边吃面边按了会儿手机,等把手机放回包里,突然就提到赵xx,她说这位赵老师前一阵刚联系她,对剧团挺感兴趣的。母亲却很淡定,兴许是对上述摸棱两可的话从未抱什么希望吧,「那挺好,」她稍稍抬头,「要真出山啊,也不错。」
沈老师唉了一声,拿小指挠了挠眉毛,努努嘴,又兀地看向我。「吃饱了没?」她问。
打洒店出来,几位女士在柳萌下一一话别,我躲校门口抽了根烟。好半晌,母亲和那位音乐老师一起出现,后者摆摆手就步向公交站台,母亲犹豫了下,并没有叫住她。春光尚可,起风时五花八门的吆喝声便皱成一团,在人流中东奔西撞。被风掀起的还有母亲的栗色风衣和长条纹衬衣外的米色开衫,于是她裹紧外套,捋了捋头发。「是不是又抽烟了?」环视一周后,母亲笑着皱了皱眉。
我两手操兜,笑了笑。
「没落疤吧?」她轻哼一声,又问。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手背还是身上,但还是摇了摇头。
「走呗,」母亲跺跺脚,「杵这儿干啥呀?」她鞋跟很尖。
「陈瑶马上过来。」我揉揉眼,又掏出手机看了看。
正月十三的下午,有很多人在平河滩上溜冰,后来他们索性放起了鞭炮,搞得枝桠上的雪都簌簌掉落。母亲伸手给我抹泪,又抽了几次纸巾让我按住伤口。只觉眼眶跳跃着,我没敢看她。但我知道,每吸一口气,身旁的女人都要轻轻垂一下头。我不大受得了这个,只能扭脸盯着窗外。情绪很快平复下来。大概几个小孩打车前跑过时,母亲的吸气声己几不可闻。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她甚至没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不等我撇过脸来,她已调好座位,将毕加索发动起来。通往诊所的路上,好几次我都想打破车里的寂静,嘴唇却干涸得怎么也张不开。还是母亲先开口,她长叹口气,轻声说:「以后别糟践自己。」说这话时,她直视前方。
对我的手,医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问了下是不是伤口崩了。当母亲要求开点消炎药时,他摇摇头说用不着,紧跟着嘀咕了一句:「好歹是肉啊。」是啊,好歹是肉,我也是在拆纱布时才疼得一声轻呼。我说:「操!」母亲跟没听见一样。她给熟人回个电话,说不走了。出了诊所,母亲问去哪,我摇了摇头,她问手机卡没丢吧,我说在车上,她径直上了车,说:「走。」我问去哪,她说家乐福广场,我说要不到平阳再买,她不搭茬,好一阵才说:「是不是想诓你妈钱啊?」俩人默默无语地兜了一圈儿,最后买了个诺基亚3100,当然,我知道,摩托罗拉v3看起来会更酷炫些。
正月十四一早吃了饭,母亲就把我送到了长途客运站,是的,这次没了顺风车。买了票,我让母亲先走,她不走,于是母子俩在车里坐了快一个钟头。期间她下去买了一次豆浆,再回来时叮嘱我要对陈瑶好一点,略一犹豫,又说:「以后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了。」我说知道,话出口才方觉突兀,不由红了脸。母亲垂头抿着豆浆,没吭声。临下车,鬼使神差地,我对母亲说:「要是太辛苦就不要做了。」这话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都过去了。」母亲声音不大不小,她飞快地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除了身体的轻轻颤抖,许久再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