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脚步声随即消火,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一连敲了两次门,都没了回应。我只好抡起了拳头。一二三,四五六……捶到第八下时,门一把被拉开了。过于迅猛,以至于我险些栽进去。「我看你是反天了!」男人声音低沉,操着某种不知名的北方方言。他扶了扶黑框眼镜。不是梁致远是谁呢?他像条鱼那样努了努嘴,却没说话,而是又扶了扶眼镜,半敞着怀的铜锈色睡袍无论如何也遮不住脖子上尚未褪去的青筋。毫不犹豫,我反手把那兜沉甸甸的食物呼到了梁致远脸上,仿佛拎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他吃惊地嗷了一声。于是在甩开胳膊肘的刹那,我又抬腿补了一脚。镜片后那躲闪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活脱脱是另一个奥迪a6里的陈建军。眼镜无疑是飞了出去,梁总抓着鞋柜挣扎了一秒后,终归还是乖乖倒地。于是岔开的睡袍里,一只半硬着的老红薯露了出来,只觉心里咯噔一下,我冲上去又是一脚。这次,他的头磕在柜门上,擂鼓一样,老红薯也滑稽地抖了几抖。609是个套间,进门是鞋柜、沙发、茶几以及办公桌和老板椅。t形地毯是巧克力色的,以至于躺在沙发旁的那双银色高跟鞋是那么刺目。一种遥远而又真切的慌乱反刍般涌上来,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推开玻璃槅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泛红的脚底板。起初我以为母亲睡着了,等进去才发现一条白凉被把她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得承认,我哆嗦了一下,险些没站稳。近乎挣扎着,我一把掀开凉被,登时呆若木鸡。现在想来,母亲当时应该扭了一下身子,但反应到实践中却只是让乳房抖了抖。除了左臂上的半截t恤袖子,她几乎赤身裸体。黑红相间的胸罩松垮垮地耷拉着,奶白色的的肌肤在清亮的灯光下近乎透明,蕾丝内裤湿漉漉的,内里的轮廓都隐约可见,几根毛发打皱巴巴的裆部边缘探出头,黑亮得让人心里一颤。足有两三秒,我才盖上凉被,叫了声妈。母亲垂着眼皮,流着口水,要不是喉咙里微弱的叹息,真的像睡着了一样。我摸摸她的额头,然后是脸颊,我拍她,使劲摇晃,我一连喊了几声妈,而所有这些也只是让她呓语般「唉」了两声。视线一下就模糊了,我冲出卧室。梁致远攥着眼镜,应该是刚爬起来,他摆摆手说:「药效一会儿就过了,一会儿就过了!」
我飞起的那一脚却没能停下来,梁总结结实实地撞在鞋柜上。我扑上去,顺势在他肋下来了一肘,说实话,顶得人生疼。在我准备捣第二下时,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力道不小,我使了使劲,竟没有挣脱。「别急别急,」他眯着眼,呲牙咧嘴,「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攥紧右手,刚要抡上一拳,他两手并用摽住了我左胳膊。我只能咧咧嘴,弯下了腰。梁致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力气却着实不小,左扭右扭未能挣脱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大意轻敌了。这货笑了笑,喘得像头牛,他靠近我说:「不听话是不是?啊?急个啥你?急……」这次他用的是普通话。我卯足劲往后一甩脑袋,伴着一声闷响,他立马没了音,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淌在脖子上,与此同时,我恢复了自由。血几乎是喷出来的。梁致远睁大眼,死死捂住口鼻。我抹抹脖子,转身进了卧室。我不知道他只是流鼻血,还是真伤着了什么器官,但我觉得自己能听到那种哗啦啦的声音,这并不让人兴奋,相反,一丝愧疚没由来地攀上心头。
血都抹在床单上。母亲满脸都是泪,我没忍住,也是鼻子一酸。给她穿衣服颇费了一番功夫,单个文胸就耗去三四分钟,不是不懂构造,而是手哆嗦着,压根就不听使唤。背母亲出来时,梁致远已不见踪影,血淌了一地,红墨水一样,看起来很假。地上散着几个粽子和油煎,被踩得稀烂,糯米和糖水掺在一起,似什么动物的脑浆。门口聚集了几个人,嘀嘀咕咕的,见我们过来,慌忙躲开。走出几步,我又返回给母亲拿鞋,巨大的落地窗外星辰闪烁,即便窗帘拉着,也没能完全挡住灯火辉煌的平阳大厦。进了电梯,隐约瞥见几个保安一溜儿跑过,而脚下的地毯上不可避免地盛开着几朵殷红。前台姑娘只剩下一个,正搁大堂正中拖地,看见我,她「哎」了一声,却愣愣地什么也没说出来。出租车上,母亲始终看着窗外。许久,我才发现她在默默流泪,两道水痕反射着灯红酒绿,却那样晶莹剔透。
的哥问我们去哪儿,条件反射,我说x大,直到临近学院路口方觉不妥,于是他找个临街小宾馆把我们放了下来。母亲让我给她穿上鞋,可没走两步,她还是腿脚发软,无视反对,我直接把她背了起来。定了个双人间,俩床位,一个独立卫生间。母亲躺在床上,始终不说话。我扶她起来,断断续续灌了很多开水。我不知道下的是什么药,更不知道梁致远说的是真是假。我问母亲要不要去医院,她直摇头,舌头却是硬的。好在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睁开了眼,口齿也渐渐清晰起来,但话不多,她叫了几声林林,就撇开了脸。我呆坐在一旁,也不知说点什么好。后来母亲说要上厕所,我赶紧去搀,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只能看着她晃晃悠悠地进了卫生间。母亲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淅淅沥沥声时急时缓,我起身开了电视。再坐回床上,没换俩台,京韵大鼓便在包里响了起来。是青霞,她问母亲在哪呢。
「跟我在一块儿啊,刚吃罢饭。」我说。
「林林啊,」她笑了,「这都几点了?十点半!你们得多能吃!哎,可别说你请客。」
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真的假的?早知道我们都跟过去了。」
卫生间里又响起水声,我情不自禁地清了清嗓了。
「让你妈接电话啊林林!」
「卫生间呢。」
「哦,刚人家通知了哈,你妈电话也打不通,明儿早九点半,七号演播厅101室。」
我重复了一遍。
「哎,你妈晚上还回来不?」她问。
挂了电话,母亲才问谁啊,我实话实说,她嗯了一声。「青霞也来平阳了?」这么说着,我随手翻了翻手机。
「来了四五个人哩,光领奖呢,你得表演节目啊。」母亲语速很慢,一字一顿的,像小学生在费力爬格子。
「哦。」我说。末接来电有七八个,除了我那通,青霞有一个,郑向东有俩,另两个稍早,署名是什么编导,再往前翻,是两个陌生号码,俩都是135开头,下意识地看了看,都不是印象中梁致远的那个号,当然,他要只有一个手机号,那才真是奇了怪了。点开通话记录瞄了一眼,尾号1311的一片空白,尾号8866的倒是有一个,下午六点二十左右,通话时间一分十二秒。值得一提的是,梁致远那个老号还在用,这一天就有两通电话,都是他主叫。
丢开手机,刚放大点电视音量,母亲就唤了我一声。她让我到楼下超市给她买点纸。
「没纸了?」
「妇女们用的纸,卫生巾。」母亲似乎想笑一下,但并没有笑出来。
除了护舒宝和几条短丝袜,我还给自己买了桶康师傅,饥饿像头巨兽,突袭起来毫无征兆。从门缝里递过卫生巾后,我让母亲把衣服也脱了,开水房好歹搁了台洗衣机。
「算了吧。」她说。
「都是血,明儿个咋穿?」我皱着眉,也不知皱给谁看。
就那台小天鹅滚筒洗衣机嗡嗡嗡的功夫,我把泡面吃得一干二净,完了又跑管理房拿了两罐啤酒外加一包辣条、两包熊仔饼。我真的是饿坏了。洗完衣服返回房间时,我才发现后脑勺起了个疙瘩,一跳一跳的,疼得厉害。其实过去的某个时刻,我想过要问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但她那个样子,你又能问点什么呢。
第二天是被母亲敲醒的,她买了牙刷牙膏,让我洗洗吃早饭。小米粥,肉夹馍,俩鸡蛋,一小碟咸萝卜条,我狼吞虎咽。她坐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吃。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息,浓烈得杀人眼睛,但并不妨碍我吃得津津有味。我只是奇怪,为什么这天杀的气味会在昨晚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化了点淡妆,气色不错,起码那抹明亮重又回到了脸上。她说已经把车开回来了,一会儿送我回学校。这多少让人有些惊讶,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几时起床的。母亲说我衣服洗得还行,我笑笑,不失时机地自吹自擂了一番,她切了一声,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损人。下楼时,我突然想到,母亲永远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我裤裆里正板结成块,要不是一身臭汗掩着,那股子杏仁味怕是能杀死所有人。这个想法令我脚步发软,险些一屁股滑下楼梯。回学校的路上,我终究还是提到了梁致远,我只是好奇,或者说有些担心他的伤势——至少我不想惹麻烦。「不用管他。」母亲说。我以为她还会说点什么,但直到挥手离开,她都再没说过一句话。
中午在我的带领下,剧团一干人等跑大学城里吃了碗剔尖面,效果还不错,起码青霞说这面比张岭人搞得地道多了。郑向东脸红脖子粗,也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我敢保证,原本他是打算替父老乡亲们辩解几句的。他们其实是冲着学校食堂来的,可惜人太多,没有办法。饭间母亲没几句话,却始终笑靥如花,她的妆比往常要浓上一些,可能在演播厅重新化过,其他不说,起码人看起来威严了几分,只是我不知道昨晚的绵软人偶是否真的翻过了篇章。好几次我偷瞟过去,她都躲闪着目光,没有看我——当然,吃个饭,人为什么要看你?陈瑶话更少,除了跟青霞嘀咕几句,被后者逗得满面通红外,也只是在吃饭地点上提供了一些建议。母亲给她递杯夹菜时,她轻笑着频频点头,小心翼翼得有些过分。我真怀疑她是不是跟母亲一样,也来事儿了,虽然时间上不太对头。
这次张凤棠没来,估计忙得够呛。母亲说表姐要办事了,阴历四月二十七,也就是下周五。我问我用不用回去,「看你呗,我说的哪算?」她翻了翻眼皮。事实上,她当然不希望我在非节假日回去,哪怕这个表姐没了爹。陆敏结婚前一天晚上,我去了个电话,她整个人被喜悦击打得晕头转向,我觉得无论说点什么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六月的第一个周日下午,应陈瑶要求,我们去看了场电影,王小帅的《青红》。老实说,我特不待见这类电影,沉闷、小家子气不说,连压抑的氛围都那么虚假,与其说这是艺术,不如说是便秘更恰当些。但陈瑶很入迷,她反复问我男主是不是真的给枪毙了。这不明摆着的么,简直莫名其妙!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学院路上吃麻辣烫,陈瑶红着脸,可劲地流汗。打饭店出来不到七点,天阴沉沉的,满眼都泛着一层灰白色,塑料垃圾高高飞起,遥远得像一只只断线的风筝。我们一路小跑,但终究没能躲过凶残的暴雨,劈头盖脸的水珠顷刻带来一片汪洋大海。陈瑶有些兴奋,试图冒着雨走,她拽着我的手,说快跑快跑。无奈雨实在太大,硕大的雨点砸在身上都咚咚作响,而满世界都是这种声音。毫无办法,我们只能就近躲到了一个废弃售楼点的走廊下。短短几分钟,己伸手不见五指,电闪雷鸣中,除了水,便是水花。陈瑶不停地捋着头发,后来就蹲到了地上。我也有样学样地蹲了下去——站着实在有点冷。大咧咧地讲了几句俏皮话,却没回应,我以为雨太大陈瑶没听见,就凑过去喊了一嗓子。正是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垂着脑袋的人在瑟瑟发抖。我问咋了,她还是没反应。等掰过肩膀,我立马后悔了。披头散发下,她大张着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至于那湿漉漉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恐怕早已分不清了。
周一下午没课,打球回来准备吃饭时,发现有个未接来电。拨过去,呆逼问我忙啥呢,是不是上课去了,我说打球了,他哦了一声,便没了言语。我问咋了,他笑笑说没事,半晌才又说:「王伟超没了。」他声音黏糊糊的,像含着一口痰。条件反射般,我赶忙清了清嗓子。